我的韩国往事

有没有想过，当你有一天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你希望把你的灰放在哪里？

在无数个深夜里，我循环播放着阿尔比诺尼的《G小调柔板》，在小提琴和管风琴的交替中，我的心跟随着几百年前的巴洛克曲调缓缓的飞。飞过那绵延不绝的群山，和无边无际的大海。

终于有一天，我拖着沉重的翅膀坠入记忆的深渊里。悠远的旋律还在耳畔回响，眼泪在天空中旋转，心事被一层一层的剥离。我问我自己，你到底想飞去哪里。

打开心里的那份秘密的地图，我仿佛走进了前世，看到灵魂深处的故乡。那是一个静卧的盆地，位于朝鲜半岛。大大小小的山脉围绕在四周，像屏风一样高高耸立。小城坐落在那里，多水又多雾。春天樱花绽放，冬天大雪纷飞。小城不说话，在一汪湖水中沉睡，像是卧在安静的子宫里。

如同爱人久别后的重逢，我轻轻地呼唤他诗意的名字——

春川。

恩绪

飞机落地，我推着手推车出机场。那些年，不管是凌晨的航班，还是半夜落地，我都是独自一人托着行李一件又一件，到处去寻出租车。

即使是这样，然而多年来，我脑海中也往往有着自己的版本。这个版本支撑着我长久以来的坚持和不寂寞。

飞机落地，我推着行李车出机场，张望人群中的各种接机牌，登机牌上写着各式各样的符号字体，我也会刻意从中去寻找我的名字，幻想着会不会有人来接我，微笑着手捧鲜花的等着我。

然后恩绪出现了。

韩国仁川机场。她凌晨四点爬起床，开了两个小时的车，又坐了两个半小时的大巴，又在机场等了我近三个小时。人群中，她一下子认出了我的裙子，她手举接机牌，中英文混搭，写上“YANXIU 姐姐”。她打扮休闲，白色T恤，深色短裤，侧刘海低马尾。戴了新牙套，也刚做了精致双眼皮。脸也小了一圈，是一张典型韩国美少女的脸。 见到我的那一刻她眉笑颜开，伸过双手拥抱我。她会说简单汉语，不停的喊“姐姐，姐姐”。

接着她驾驶自己的座驾，一辆圆圆的起亚黄色小车，车子像是她本人一般可爱。她帮我扛行李，男孩子一样的。这个城市周围环山，市区里没有平地，此起彼伏，走路像是在爬山，然而她开车技术比我好太多，驾驭自如。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韩国，心情别样。车窗外白云朵朵，我们一路上欢天喜地。

安全到达学校已是天黑，她帮我注册住处，陪我去买需要的日常生活用品，告诉我，厕所在哪里，超市在哪里，大门在哪。陪我去医院体检，一个接着一个。带我去办理外国人身份证。各种琐碎又重要的事情，她不停的出汗却一直冲我笑。我知道她平时很忙，喜欢做慈善，并且弹得一手好钢琴，却愿意花去大量的时间陪伴我。

当时的我将要在一个新的国家学习和生活，如同智障的儿童，但我被她悉心的呵护着。

几日后，她用汉语发来短讯，姐姐，你这里的生活太不舒服吧，你有没有吃想吃的，我想带你去吃有好吃的地方。后来她迅速这样做了，她开车带我去吃饭，果然，我发现这里有全世界最好吃的炸鸡。

韩国的女孩心思更为单纯，简单喜爱，心中良善。而且把美丽当作一种生活态度和正能量，从气质的女歌手或者知性的女教授到甚至到扫地的阿姨，从大一的妹子携着书包到八十岁的奶奶成群结队的去登山，在她们眼里，出门不化妆的女孩是可耻的。化妆是她们每日的重要仪式。

再几日，阅读室门外偶遇，她发现我节假日不休息还在学习，她顿时表情悲伤，牵住我的手说不出话来，只是一直摸我的头发。后来大概回去后找了翻译软件，发了冗长的话，姐姐，我觉得对不起，让你孤单了,我见到你的脸上发生了痘痘，我觉得你要快点睡觉了。

暖心话的出来，我鼻子一酸流下泪来。那一刻的感觉瞬间像极了当时我理想中的男朋友。

我和她生命中有过神奇的交接。犹记得那个夏天，在上海地铁一号线上，我牵着她去沐恩堂，人群当中她贴在我耳朵上说，姐姐，你是漂亮。

Sara&Ricy

12月的江原道，室外温度零下七度。我破洞牛仔裤，光脚穿球鞋。

Sara在大街上见到我，背后蒙住了我的眼睛，她每次见到我总是很欢快，会喊我宝贝并且贴面亲吻。我很喜欢。她是我的韩语课同学，气质典型欧美范，大波浪，腿长，性感。课后兼职教小孩子英语，时不时遭到调侃，大概太美，上课的时候小孩子总是时不时冒出来一句：老师，我想吃你的脸。

她的老公叫Ricy，幽默温和的男人，总是把Sara照顾的很细致，走路的时候会留意她的围巾是不是快从肩上滑落下，深夜了饿了，想吃什么就立刻去买，出门的时候，一定是处处照顾，生怕车辆靠近。名副其实的娇妻，所以她才活的这么貌美如花并且没心没肺。全天下的爱人都是一样。

大部分的周末时间内，是我们三个人经常一起，我电灯泡当的也十分自信。出门拍照合影，也是Ricy左边一个我，右边一个Sara,毫无违和感。我们还建了通信群，里面只有我们三个人。他们将我当作私人的朋友，甚至阻止其他人靠近我，有一天一个男孩想约我，很高很帅，混血，父亲白人，母亲韩国人。第一次见面他就果断给我示好，他说我长的看起来更像一个韩国女孩，想请我晚上去他家喝点什么。当时Sara表情警惕，一把搂起了我，把我拽到了她自己家里。

冬天到了，我要走了，Sara越来越依赖我，联系的次数也变得频繁。她随时会喊我出去，深夜带我吃炸鸡，一起去看全智贤英文版新电影，一起唱歌听。

最后一天我从他们家里出门的时候，Sara知道我没有厚棉衣，在我身上裹上了她自己的羽绒服，长款，过膝，她帮我拉好拉链，戴上帽子，武装到只露一对眼睛。像他的男人通常帮她做的一样。

就这样我裹着这件大羽绒服，穿越夜色小路，回到了我的房间。到家之后我传短信给她，他们回复：你那么可爱。我们会想念你。

Imma

起 初，吸引Imma的是我的美颜相机。

这个非洲小姐，讲一口流利的法语。常年发型复杂妆容精致，并且能歌善舞。我第一次给她拍完照片她震惊了，她看到了照片里的一个经典美人，肤色顿时白了两个色度，这是她梦寐以求的。并且我帮助了她成功的美肤，瘦脸和祛痘。她把我的作品放在Facebook上，当天的好评量和好友量都有了极大了上升，大家一致认为出国后的她变得更美了，那天她尤其开心。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从她的媒介世界从到了她的心里世界。Facebook上互动最多的就是她，上课的时候会贴着我坐，下课的时候一起吃饭，一起去阅读室，并且开始用一个杯子喝水。她邀请我去她家里，小房间里她一个人住，鞋子衣服很多，化妆品凌乱。她的发型常年复杂，头上的小辫子有一千个，一次发型要花费整整一天的时间，我看着她对着镜子耐心打理，这让常年散发的我很费解。

她让我看他们国家的传统婚礼视频。还拿出珍藏的传统服饰一定要我穿上给她看，她十分满意，顿时在Facebook 上发了我的照片。我们钻被窝里看非洲电视剧，情节设置简单，场景道具简单，内容也包含伦理，出轨以及金钱与爱情观。我记得一个经典的台词，电视剧中的母亲阻止她的女儿去约会白人，说，你是不是傻，你找一个黑人男朋友，订婚的时候他送你一辆车，你找个白人，订婚的时候他送你一束花。

夜晚，我睡在了她的上铺，她被窝里探出头来，分享与前男友初夜，尺度很大。她说在她的国家，大家都也忌讳婚前性行为，但是所有人都会这样做。并且公共场合男男女女也可以随意聊这样的话。她说非洲的男人喜欢胸小的女人，因为胸大代表女性太老，也不爱女性身高太高，太高的女孩在他们国家不是受欢迎的。她讲了很多事情让我很惊讶，就这样两个姑娘夜聊了半夜，我从未如此深入的了解过那个半球的国家与社会，她提到了她的家庭她死去的父亲，她的生活，她小时候经历过的战争，她的国家和政治，她的未来，想去澳大利亚继续读书，她对于她的非洲故乡，骨子里不想再回去。想找个白人，想找个有钱人，然后结婚。

早上，她起床做饭给我，蹲下来耐心洗菜洗碗，她做的是传统卢旺达美食，我多次想去帮忙被她拒绝。她把我按在凳子上坐下，说，你只负责享受和吃。那个早上她很欢快，唱着歌。我在身后安静看着她，同时拍她做饭的视频。突然她转过身来对我说，你知道吗，我那么喜欢你。

记忆是一束神秘的光，这光里还有很多很多的人。在下雨天把我推到水坑里的教授，凌晨五点起床在凌乱的桌子上化妆的室友，拖家带口来韩国读书的博士同学，在釜山国际电影节遇到的那群一起吃炸鸡喝啤酒的有梦想的导演，单独去非洲旅行晒得黑黑的艾拉，五岁时就拥有人生第一把抢的美国人Inso，白天读书晚上开酒吧赔了很多钱却不愿意向离婚的父母开口的英植。还有很多。

五年前，我写了恩绪，Sara和Imma。那时候的语言轻快，简单欢喜。五年后的今天，我又翻开与韩国有关的海量照片，日记，如同一个婆娑的老人打开尘封多年的旧信，无语凝噎。

陪伴因为稀少所以珍贵。我在韩国的时候，大部分的时间还是一个人。一个人去餐厅吃饭，一个人在自习室。没有当地手机卡，离开了wifi就联系不到任何人，我一个人在街上游逛，一个人走到空旷的郊区观望渺茫天地，直到天色暗下来。一个人打着手势问路、坐着汽车换着火车去釜山参加电影节和旅行。

我迷恋那种感觉，不认识一个字，不能开口讲话，不知道所有的街道和商店，不认识一个人。那一刻如同重生。

写作是另外一种形式的重生。这一年，我重新将记忆中的所有写在书里，垂死般的、竭尽一切的去记得。

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为难忘的岁月，孤独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