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云玲
端午过后,天气陡热,漫长的仲夏到了,烔炀河镇上最热闹繁忙的季节即将开始。大人们和老天抢时间,一边割早稻,一边抢插晚稻,披星戴月,没日没夜。放暑假了,烔炀河镇上,凡是能做事的小孩子们,均被大人们使唤干这干那。暑假作业,老师在上完的课的课本中打钩划题,三四天时间,打钩的题目全部做完,薄薄两个练习本。整个假期,割稻、插秧、放牛、喂猪、行草、洗衣、烧饭、晒稻,是十几岁及七八头十岁的小伢子、小丫头们必不可少的任务。
凌晨,小伢子被大人们叫起。十几岁的年纪,瞌睡虫多得赶都赶不走,推一把翻个身又呼呼睡去,实在没法,拎着耳朵硬是从蚊帐里拉起来,眼睛睁不开,一脸不情愿,昨天的辛苦还没有缓过来呢。低头坐在床头楞好一会儿神,撒拉着布鞋,从天井水桶里舀一瓢水,咕咚一口,再舀一瓢用毛巾使劲搓一把脸,睡眼惺忪。接过母亲递来的毛巾、草帽、水壶和一块朝笏板包油条,提着镰刀,耷拉着脑袋,跟在大人们后面,出门,往查家坝下面的水田走去。
东边天际,微微泛着晨光,东绵山宛如连绵起伏的青色帐幔,拱卫山下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昆虫们发出唧唧和弦,尚有寥落的几声蛙鸣,鸟儿们刚醒,三言两语慵懒地招呼。空气弥散着泥土和青草味道,湿润甘甜醒脑。脱了布鞋,赤脚走在被露水打湿的田埂上,裤管湿了,茅草尖刺得脚底板痒酥酥凉津津的,“嘶嘶--”深吸一口气,昏沉的脑袋一个激灵,人也醒了一半。
风儿悠悠,远远的稻田里,奔腾着金灿灿的稻浪,风吹过,“沙-沙-”,一浪压过一浪。站田埂上,咬一大口巢笏板包油条,喝一口水,仰头长舒一口气,伸展胳臂扩充双背,“啊-啊-”一声长啸,惊得鹭鸟腾空远去,疲劳不适一扫而光,人似乎彻底清醒活泛起来,抹抹嘴上芝麻,跟在父母身后,提镰下田,开始又一天劳作。
太阳从东绵山头探出头,似鲜红的图章盖在割稻人身上。小伢子们挥起镰刀左右开弓,渐渐,一捆捆稻把放到身后,一撮撮稻桩似列队士兵站在田里,像是剃了头,个个神清气爽……
一口气,稻子割倒一大片,太阳升得高了,田野上热气蒸腾,到了吃早饭时间。烔炀河镇,双抢时,九点才吃早饭。凌晨打尖的巢笏板包油条早已跑到爪哇国里,拎着底朝天水壶回到家。大妹妹熬的粥早捂在大锅灶里,锅台子上的窑锅里是现炒的大椒炒冬芥菜,蒸熟切好的咸鸭蛋,洗干净盐水泡的嫩豆角。大铁勺舀一蓝边碗粥,各样菜捡一点铺在粥上,蹲在天井一块干净的青石板上,手拈一根咸豆角,仰头咬一口,脆生生凉津津的,齁咸齁咸,再用筷子嘬一口粥,嘴一抿下肚,滋味无穷,无比鲜香。咸菜白粥虽是粗茶淡饭,但最能抚慰出大汗人的肺腑肝肠。
三碗粥下肚,再将水壶装满水,大人们抬头望天,太阳热辣辣地刺眼,没有一丝云,蝉在树上嘶鸣,不得半刻闲。小伢子心疼父母,抄起草帽一声不吭地跟在大人们后面,赶在吃中晌之前还能将早上剩下的稻田割完,一天最辛劳时候开始了……
小伢子们跟父母出门割稻,没完没了地劳作,在家做家务的小丫头们也一点儿没闲着,不仅干所有的家务活,早中晚三餐饭也全部包揽。镇上的庄户人家,家家如此。
天朦朦亮,小丫头们早已起床,将昨晚一家人换下,浸泡了一夜的汗衣服打上肥皂,用搓衣板使劲搓洗一遍,抮干放进两个大丝篮,一根小竹扁担,一悠一悠挑到查家坝。丝蓝里衣服一一拿出散开,浸泡在石条上。蹲在石条上沾水搓揉,一件件捶打,污浊泡沫渐渐变得清亮,直至一担衣服漂尽洗完,抓紧挑回家。抖开凉到院子铁丝上,用小竹夹一一夹好,收挑子回屋。猪栏里的猪早已饿了,一个劲“昂昂-唔唔-”地拱,小丫头们将昨晚剩饭拌着青菜一锅烀熟,热气腾腾,满满一大盆放进猪栏,二师兄欢天喜地吃着拱着。
安排好二师兄,回锅灶跟前,将早已淘好的米下锅,添水。锅洞里塞一把稻草,点火拉风箱。火苗冒出,再往锅洞里塞一把棉柴,霎时,火苗在锅洞里呼啸,风箱越响,火苗儿越大,一会儿,粥煮开。再在锅洞里添一把棉柴,用长火钳将火压小一点,让粥多嘚一会儿。从泡菜坛掏出掏一小把咸豆角洗净,腌菜坛子掏出冬芥菜爆炒,咸鸭蛋煮熟切成月牙瓣,三个窑锅咸菜一一放在锅台上。做好这一切,日头早已经翻过东绵山,快九点钟的光景了。小丫头们就着咸缸豆抓紧时间扒一碗粥,就拎着丝蓝挎着米萝上菜园上摘菜,再到查家坝淘米洗菜,准备中饭。
查家坝东边的河滩就是家家户户的菜园子,辣椒、茄子、西红柿、菜瓜、瓠子、南瓜、豆角、扁豆、苋菜,一样摘一点,够一天吃的就好。挎着篮子向查家坝走去,倏地,一只黄黑相间的虎皮青蛙跳到脚背又逃向远处,手抓依然来不及,随它去吧。路过芝麻田、棉花田,还是忍不住流连一番的。芝麻开白花,紫花,露水滋润下,闪着毛绒绒光泽,士兵一般站立,一丛高于一丛,喇叭一样迎着光;棉桃开红花、白花、紫花、黄花,一阵熏风吹来,“沙沙-沙”,摇曳生姿,馨香扑鼻。田沟里,一窝窝车前草肥肥嫩嫩,小小一颗,七八片青翠叶片中,伸出三根小穗子,开白色碎花。车前草清火明目,祛痰止咳,顺手挑几把,带给三奶奶煨肉汤……
快晌午了,小丫头们在锅灶间忙得热火朝天,清洗锅灶,点火拉风箱,现炒三个菜,大椒炒臭干,炒苋菜,烧豆角。洗锅,下米煮饭,饭锅开,用筷子在半熟的米粒中将米汤划匀,将青茄子一一铺在米饭上,再放上饭叉,一格蒸鸡蛋、一格蒸臭腌菜水蒸豆腐、一格磨辣椒蒸小鱼干。盖上盖再焖两个草圪蹴,晌午饭大功告成。米饭和蔬菜无非是用棉柴火煮,放了菜籽油或炒或蒸,只是,那些寡烧寡炒寡蒸出来的蔬菜,吃起来何其鲜香,甘甜可口。
小伢子们跟着大人割稻回来了,老远闻见臭腌菜水蒸豆腐的味道,打赌今天要吃三大碗。一通狼吞虎咽,三碗饭下肚,拍着肚皮伸着懒腰,真是闻着臭吃着香,滋味无穷。堂屋前,大人们或坐或蹲,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低头扒饭,津津有味,汗流夹背。有时,小丫头们早早烀一锅绿豆汤,大木盆里的井水凉蕴着,大人们吃完饭,歇口气,再一碗一碗地喝着绿豆汤,解乏,沉沉睡一个午觉。
午间,我们更小一点的小丫头小伢子们虽然已经在苗圃拈了一个上午树叶子,铲了一个上午的巴根草,但好像力气根本没有用完,永远不知疲倦,没有瞌睡,呼朋引伴在镇上瞎转。小小牙子们在河滩边爬树抓知了、犟牯牛,在烔炀公社几进几出的大院子里喊打喊杀地藏猫猫。小小丫头们在树荫下玩沙袋、踢毽子,跳房子。在屋后面的大院子里,用泥巴塑成炉子和饭锅,玩搭家煮饭过日子游戏。
有些大人怕热,将竹凉床搬至院子屋檐风口下,一边酣睡,一边呼噜连连,任凭小孩子怎样吵闹,他们也不曾醒来。知了在高树嘶鸣,天碧蓝,无一丝云,着了火一样的盛夏。小伢子们赤足在北头垓青石路上打闹,烫得一凛,跳着脚飞奔。
终于,等到傍晚快七点钟的光景,大小伢子们跟着父母从稻田回来了。镇上所有小伢子和老的们一齐出动,全部扑向查家坝或电管站水渠。辛苦一天的大人们下水是出于解乏,单是这些小伢们何以如此喜欢水呢?简直是一日接一日的狂欢,每一天都被巨大的喜悦填满,从未厌倦。就这样,一直在水里玩到太阳落山,也不肯上岸。玩到兴时,小伢子们胆大,一个接一个排着队,自电灌站台阶上纵深而下,鲤鱼跳龙门一般。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电管站台阶与水面差不多十五六米的距离,如此高度,倘若头朝下,会否跌至水渠底碎石上?好在他们全部以脚尖落水,呲溜一声,不见踪影,许久,冒出头来,已经离台阶很远很远了。有人可以独自在水底游几丈远——叫擂猛子,还可以将婶子嫂子们抛到水里的瓷碗瓷盆瓷调羹一一摸上来,如数奉还。
小丫头们对于游泳的悟性天生迟钝,总是放不开,不能自学成才,查家坝东边的烔河河滩河,队长家女儿和几个性子野、胆子大的小丫头最多捏起鼻子,将面部浸于水下,身子慢慢浮在水面,坚持一分钟就不错的了。双手双足,由于长时间浸泡,逐渐苍白,布满皱纹。可是,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照玩不误。将双手倒撑于背后,整个小身体倒仰于水面,水的浮力如一双无形大手,将她们轻轻托起,只留一双眼、一对鼻孔于水面,天上的游云毫无羁绊地游荡着,河里的小丫头们仰面对着它们迎来送往……简直是三生三世的惦念与羁绊。小小年岁的我们是混沌的,就那样将整个身心融入天地自然之中而浑然不觉,以漫长的后半生忆及,依旧可以吮吸到它的欢愉与甜蜜。
有些小伢子将牛牵到河里来,威风地骑在牛背上。别看牛那么笨重,一旦到了水里,借助浮力一样游得畅快。牛将鼻孔留于水面,硕大无匹的身体全部浸入水中润凉着,孩子在牛背上指挥它向前向左向右,它非常顺承地配合着。此情此景,恰似骑鲸遁沧海,有排山倒海的气势与豪迈……泥足于浅水滩的小丫头们,好生羡慕。再往远处游,菖蒲葳蕤一片,丛林一般直插云霄,鹅群鸭群在密密匝匝菖蒲芦苇里追啄着小鱼小虾和螺丝。漶漶漫漫烔河水有一股泥土甘甜气息,被盛夏的阳光普照,一点点蒸腾挥发,闻之,醒脑,形容不出的畅快,令肺腑迅速充盈扩张,迈起的步子轻盈跳荡。
暮晚时分,在大人们的不停呼喊声里,小伢子小丫头不情愿地,自水渠、河里、坝子里起身,一路湿嗒嗒回家去,身后一串湿漉漉脚印,被晚风一吹,一忽儿干了。用手在小伢子们胳臂一划,立刻显现一条条大白印子,大人们知道,又到河里野了好长时间。
穿过烔炀小学的篮球场,生产队年轻社员正在和纺织厂青年职工进行篮球对抗比赛,你防守拦截,我突防进攻,篮球架不时被对方球员频频投中,发出“彭彭”撞击声。观看的人群中不时爆发掌声和叫好声。引得小伢子们挤在大人堆里跺脚呐喊,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回家吃饭的事远远抛在脑后。
打篮球,好像与我们小丫头们没多大关系。在烔河河滩洑水时,树上的斑鸠“鸪鸪-鸪鸪”叫不停,我们知道这是天要下雨了,五一旅社门口的空场子上,定有许多蜻蜓。我们一群小丫头们拎着布鞋赤着脚,一蹦三跳跑到五一旅社门口,盯着漫天飞舞的蜻蜓,用大扫帚东砍西扫,不一会儿,黄黑相间的、红的、绿的、青的蜻蜓,大的小的,砍了一大把,手里拿不下,用汗衫兜着,拿回家喂鸡喂鸭。留二三个个大翅膀好看的蜻蜓王,剪去半截翅膀放进蚊帐里,让蜻蜓晚上吃蚊子。那里还记得大人们喊回家七晚饭呢。
庄户人家晚餐大多喝粥,小桌子小板凳摆在庭院或田里,红沙土腌的咸鸭蛋,切成一瓣瓣月牙形,红心沙瓤淌着油。与红辣椒同炒的山芋梗、南瓜藤、马齿苋,盐水泡的豆角、豇豆和冬瓜皮,一样样小菜,滋味近似,可润肺腑肝肠。饭罢,在木盆里再冲个热水澡,拍上痱子粉,家里大大小小竹凉床、春凳全部搬至天井、场院开阔处,四周燃一盘蚊香驱蚊,仰面躺在竹床上乘凉。放眼天空,星河灿烂,密密匝匝,一眨一眨闪着光。倏地,一颗流星似礼花划过天空,瞬间消失在星辰大海……我们小孩们一边听着大人摇着蒲扇讲古,一边默默数着星星,辨着那颗是牛郎织女……听一段,沉沉睡去……夜半,被大人抱回家,丢在篾席、蔺草席上。月亮西沉,虫儿呢喃,一夜美梦至天亮。
不曾在乡村田野里奔跑的童年,何曾感受泥土肥沃与芬芳?不曾在河塘洑水、逮鱼、摸虾、捉泥鳅、㧷黄鳝的童年,何曾体察水对人的馈赠是多么仁义与大方?不曾沐浴过漫天星斗的童年,何曾体味出广阔繁复的星空深邃浩瀚?它们都是我们精神上的家园,跨越千年的农耕文明,跨越瀚海无际星海茫茫,值得用一生去书写,还原。虽说暑假里,我们烔炀河的小伢子小丫头们不曾读过一本纸质书,但我们日日翻开的,都是山川日月天地自然这部大书。
最忆是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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