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螺蛳粉和转角吧

培新路

浪迹培新路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年。老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培新路属柳州五角星商圈，在河北，柳江河之北，所以避开了河东河西的风水轮流转，除了房子穿衣戴帽洋气且缤纷，总体而言，变化委实不大。

老土地局门口以前可以停几辆车，好宽敞，如今都推了路边。老城中法院旧楼是木楼梯，吱呀作响，颇有老上海别墅的韵致，起了新楼，去的时候老实走门岗，扫描包里有瑞士军刀，留了下来，离开索回，说没有了，只好请院长还我，如今已改换门庭，成了街道办。农行不变，719洪水时刚好到门槛，据说有金神护佑，洪水都得绕道。鸳鸯楼还在，当时只觉得神奇、人性而且温情，如今市场开放，楼盘林立，应该没有之前新婚暂住功能了。交通银行、金长城、怡馨园等位置拆旧建新，骑楼依旧，结实许多。

培新路大小门面，一二层楼，各种裁缝、时装、摄影、食店、酒肆、糖烟、美容、药店，或老旧、或时尚商铺轮番更迭，走马灯地转，却没有留过空。如果有张藤椅，摆路口，坐以观，像《超体》里的露丝知过去未来，眼前时光飞转，多少世故冷暖，悲欢离合，多少媚体迎风，色淡意远。往事如昨，此情可待成追忆。

老潘广州风味八珍伊面最老牌和豪华，更多人选择红烧牛肉面和牛肉炒粉、炒面、炒粉利，然后一碗豆浆或者枸杞糖水啷啷口。老潘不知年岁几何，该是二代接班了吧。经典时光，灯红酒绿，醉眼迷离时啃个鸭下巴，据说十六味料腌制烧炸，可与不见不散媲美，最后再来碗炸酱面，压压底。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如今立早酒店门口，昔日晚上出摊干捞粉，卤香美味，半夜世界杯直播，蹲路边或打包进店，想多要点蕹菜梗，不给，加一份要四元，再加两元又得一碗了，加不加也是个问题。亮记砂锅饭起锅后，加个鸡蛋生敲进去，拌匀，砂锅的高温将蛋液裹上米粒，软嫩晶莹，迷死多少少年男女，而今识尽愁滋味，砂锅依旧在，不见当年人。

培新路下斜坡到河堤，想当年柳江桥底，十里长堤，香肉干锅汤锅黄焖，一溜延绵，人声鼎沸，灯火辉煌，佐以古岭神酒，气血两旺，鹤影醉客，不知今夕是何年。

往事还有多少，培新路上尚有涌泉濯尔足，涤荡风尘，总不堪回首月明。多年以后，再行步入培新，登新月，觅螺蛳粉矣。

天正茶行

而今新月楼下，廿年前乃小小一间茶店，名天正，我总以为跟白眉鹰王殷天正有点关系，看似反派，毕竟刚正，金庸给群侠起的名字颇多深意。简单的如郭靖杨康，取意不忘靖康之耻。深邃点的如宋青书张无忌，青书乃指道家典籍，《云笈七笺》:“以青华之芝见赐，出青书一卷，是紫微始青道经也。”宋青书根正苗红，出身名门，却成了武当叛徒。无忌乃不遵规矩、肆无忌惮、无所顾忌之意，母为魔教，自小愚钝，却最终问鼎光明顶，成明之宗主。金庸洞悉人性，小说颇多隐喻。

来者皆客，茶客可以坐天正茶行一天喝茶，不买也无不悦。瞅着天正名字，我在里面找到了之前只闻其名未见其形的六堡茶，记得当时是惊呼了一声。彼时只于地理课本和茶书上知其名，终于得尝，从此红浓陈醇深植于心。我在那里买有九十年代中期的梧州茶厂三鹤牌六堡茶，还有压成非饼非沱非砖形状的厚碟形生六堡，见到了刚退休的梧州茶厂廖庆梅老厂长，分享品饮六堡茶的经验和心得，谈到了他的老友桂林植物研究所专家《茶话》作者陈学良，那是我阅读的第一本茶叶专著。廖老聊起六堡茶的历史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三天两头跑天正茶行，成了习惯。之后天正做大，小店不足以容纳，遂搬迁到刚建成的五星步行街临中山东路转角二楼，仍名天正茶行。店大之后业务繁忙，不再有小店温馨归宿感，便去得少了，没几年，天正关张。殷天正在明教四大法王中位列第二，还在杀人如麻的金毛狮王之上，是有真功夫的，然终于还是散了。天正茶行最早在柳州推广六堡茶，正厂出品，又赴金秀大瑶山生产石崖茶，涉猎广泛，也曾有过辉煌。

市场如战场，城头变幻大王旗也是常有的事。从培新路转战到五星步行街转角的天正茶行没了，转角后来成了一个酒吧喝酒宵夜的地方，再后来，这个转角吧成了吃粉的地方，专营老友粉。嘿嘿，我想南宁人一定没见过碗面那么红得如柳州美女热情似火的老友粉。

转角吧

几度浮沉后，也不知换了几手，几年前转角吧卖起略椭圆形大黑碗装的老友粉，过两年，换了个青色云纹大白瓷碗，与我家吃粉的碗颇像，便生了些许亲近。

粤菜讲究原味，除单道菜如烧鹅有海鲜酱或白糖蘸料，少有所谓蘸碟、味碟、盐碟的。广西则无论大小饭馆，至少也得有米椒粒蒜蓉拌酱油陈醋做味碟，讲究的，还有各尽其技的蘸料调味，各种腌酸蒜头泡椒，我以为看一家饭馆是否用心，就看它的味碟是否做好。而味碟中必不可少的是葱花。

葱花青翠如玉，蓬勃朝气，于明明暗暗、深深浅浅各种粉面中，不可或缺的点睛，如同西式煎好的牛排，搭一叶迷迭香，或一根青翠芦笋。初始转角吧老友粉没有葱花，我颇多诟病，后来索要，也给提供，如今依然，问了才给你撒上葱花。

转角吧的老友粉实质上与南宁老友粉是拉开距离的，还原度并不高，但其形漂亮，端碗出来的碗面看着舒服，夏花般灿烂，味道也是像的，口感更适合柳州偏重嗜好，咸香酸辣，蒜蓉豆豉酸笋等物似乎是事先炒制，用时方煮，滋味恒定，颇有点胜于蓝的架势。至少，比我在南宁吃舒记老友粉好吃多了，桃源路上舒记曾风靡一时，而今分店遍布，却坏了，除了咸就没别的味道。南宁各家老友粉滋味不尽相同，谁都说自己正宗，谁也说不上正宗为何，各地挂牌老友粉的，连烹饪之法都不一样，味道千差万别。在这点上，柳州螺蛳粉要胜于彼，辨识度高，袋装的还原度高，有的甚至比堂食还好，三个百亿的产值在广西米粉中一骑绝尘。

我在转角吧惯常点单是猪杂老友面，面用伊面。纯粹肉食虽不鄙而觉单调，猪杂则花样更多，口感会更丰富。据说书法名家伊秉绶在宁化的家中宴客，厨师将煮熟的鸡蛋面入热油锅炸，再以高汤配送，此伊面乃面食一绝。秋菊螺蛳粉店有款螺蛳伊面，风味另呈，小儿尤喜。

曾点粉时要加辣，那是真辣，后来要的是中辣，我也不知道店家怎么区分所谓微辣中辣加辣，可能就是师傅兰花指搓搓的那点辣椒粉吧。转角吧老友粉尚有一绝，即卤蛋，外表黑褐，看着够老，咬开却是溏心，卤得那么入味的蛋居然是溏心，简直天理不容，店家用心，师傅若放千年前可为御厨。东方美学常有“荣落在四时之外”，雪里芭蕉，火中莲花，超越时空之美。在人类认知当中加点出乎意料，即可为先，留人怀念。

新月螺蛳粉

据说消灭了天正茶行的转角吧老友粉和开在原天正茶行楼上的新月螺蛳粉是同一个老板，以卤蛋为证。时光兜兜转转，虽然单向，拉开了距离回望，不免像别安乐队的歌一般不胜唏嘘。

新月螺蛳粉最大特点据说是辣。我的微辣，便不过瘾，回头加了一勺辣椒油，估摸是中辣吧，辣味足，嗦粉才爽，有快刀斩壳感。商家推介螺蛳粉特点时都用到“爽”字，却没说明白爽为何，如何得，我来告诉尔等，爽是辣到神经痛的那一点，多巴胺爆发，痛而快乐，痛方快乐，痛快即爽。所以不辣或不够辣的螺蛳粉，便像贝多芬系列交响乐中少了《英雄交响曲》，缺乏高潮。

加葱花，不主动不拒绝，老板抠着葱花的脑门，像矜持的小娘子，欲拒还迎。我却偏纠缠于葱花，非加不可，没有葱花，如同文章没有标点符号，凌乱。好在现在备有一大盆葱花了，多少随意。

加一勺青椒酸水，好比游戏打关秘籍，一小勺酸水会提升螺蛳粉特别是传统螺蛳粉的口味，使酸笋酸豆角更出酸，使腐竹木耳更融合，说不上什么道理，算实践出真知吧。烹饪亦有君臣佐使，我以为一点酸水，有使之能效，些许区别，味远千里。新月好像没有酸豆角。

问加点油葱，说四元，那不加了，反正碗里也有，可能小二误以为我要加空心菜梗。加鸭脚，标配，做得不错，酥软合适，卤味浸骨。

加卤蛋，外色红而近黑褐，金黄溏心，堪称招牌，如莫待晓风吹的焦骨牡丹，“满蕊攒黄粉，含棱缕绛苏”。据说卤水煮开后泡剥壳鸡蛋，封袋卤一天，还要入冰箱才有这般效果，号称一蛋解千愁。

加大骨，东北叫酱大骨，南方主要是棒骨，就在大料汤锅里煮出来吃，有吸管，虽然方便，我以为还是用嘴吸髓更美妙，整块吮出，随气流撞入口腔，有探囊取物的快感。

加猪肺，卤猪肺也是螺蛳粉卤菜中的常有之物，猪肺萝卜汤，猪肺猪红汤等等，对于工业城市柳州有着潜藏地不可磨灭地记忆。而今工业重镇柳州水质全国第一，空气质量优良天数95%以上，山清水秀，惟吃猪肺的习惯保留下来。

加猪脚，剪开后的猪脚其实没有整块的大快朵颐那么豪爽，不过也能吃出其中的炸与卤的用心，胶原蛋白的感觉出来了。

新月螺蛳粉的咸香酸爽辣比连锁店网红店的要滋重味厚，比街头深巷老店的要精致讲究。像转角吧的老友粉，是老友粉又不大像老友粉，像老友粉又与记忆有别，更迎合柳州口味，满座盈客，不坐等半个钟吃不到。回忆八九十年代的螺蛳粉，更多是怀旧和乡愁，论起各等讲究，也还是现在大势之下民间与专业烹饪的介入，原本阿奶阿姆制出的家庭风味，专业大厨进行了提档升级。特别是堂食，谁调出最为普罗大众接受的味道，谁就为正，新月味浓重醇厚，符合我对螺蛳粉的要求。螺蛳粉中的酸笋，外来笋再行加工，还是土法陶缸腌制的，区别甚大，新月的酸笋切片，并不规整，乃传统手工制作，有深入骨髓的柳派酸笋之味。细节讲究的一般不差。

吃粉喝汤，我是习惯喝汤到碗底，底味愈见其重者佳，好比一首歌的副歌部分，总得回肠荡气之后才好收声，底汤有浓郁的螺蛳鲜腥味。最后来杯绿豆沙，如阴霾冬日后破云的阳光，甜美暖和，十分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