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奉科因其地理位置和历史,形成独特的语言、风俗、物产、掌故等等风物元素。家乡奉科的山山水水、民俗民风、山珍野味,在擅长用散文抒情的树发生老师的笔下,甚至在他的zine专栏里,出现频率最多的是“我的故乡”四个字,满溢着对家乡浓浓的爱。
金沙江的故事
金沙江是我心中一条最伟大的江了。从我懂事那天起,我知道金沙江是流过我故乡最有激情的一条河流。金沙江的奔腾、跳跃、坠落、切断,常常给人以无所畏惧,放荡不羁,却又气势非凡,威力无穷的感觉。
每年的秋末初冬,故乡的男人们喜欢成群结队地走出村庄,背上简单的行囊和食粮,沿着金沙江去淘金。他们星星点点地散布在金沙江沿岸的沙滩上,反复不停地淘着金沙,也淘着一份份艰辛的生活,最终这条江没能圆他们一个小小的黄金梦。他们一边淘着金沙,一边吼着歌谣,当汹涌澎湃的涛声和浑厚沉着的歌谣交织在一起,萌发了我最原始的悲情记忆。江风撩起我的衣角,我喜欢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站在金沙江边一块奇大无比的褐色巨石上,奇怪地把大江和天空联系在一起,认为是一种神谕。望着由远而近,由近而远的江面上漂动的横木,乘一根漂木顺江而下漫游,成了我幼时最浪漫的梦想之一。
小时候,能漫游横渡金沙江的人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当然在故乡也成了众所周知的传奇人物。金沙江是故乡人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常常在金沙江边游水、打鱼、放漂木、来往划船于金沙江上。然而也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我的一个朋友用橡皮船横渡到金沙江对岸采野生橄榄果满载而归时,一个无情的漩涡葬送了他年轻的生命。这件事常常笼罩着我,以至我多年以后一次在金沙江边游泳,还没有游离岸边几步,一个浪打过来,使我惊骇得仓皇而逃。
故乡人大多居住在金沙江沿岸的狭窄地带,像一个长长的省略号。金沙江峡谷丰富的光热和水资源滋育一代又一代故乡人,然而过去,由于故乡被大山锁住,江流阻隔,故乡人的生活却并不富裕,大多数人仅仅能解决温饱问题。但他们没有怨尤,依然过着安祥平静的生活,生儿育女,春华秋实。他们常年奔波忙碌在高山峡谷之间。他们知道高山流下的水汇入金沙江,金沙江的水归进了大海。他们始终像金沙江一样永不停歇,没有停止过他们的歌唱。
上个世纪末,由于金沙江沿岸生态植被的破坏,河流萎缩,加上地震频发,地质条件十分脆弱。每到雨季,有一些滑坡、泥石流现象发生,房屋、良田和道路受毁坏,我知道后产生了一些忧虑,心里有隐隐的痛。
接着有令人振奋的消息从故乡传来,人们利用金沙江的巨大落差,开发水资源,建起了梯级电站,金沙江激发出无法比拟的能量。给故乡带来前所未有的机遇,这个连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这几年,金沙江沿岸建起生态安全屏障,开辟金沙江黄金水道,着力打造金沙江流域绿色经济走廊,故乡走进新的时代。
当然,人们永远不会忘记历史,在故乡一个渡口三江口岸达增村,出土了东汉时期的蜀郡铁锸,见证了先民在古西南丝绸之路艰难开拓、跋涉的脚步。1253年,忽必烈从甘肃临洮出发,率领十万铁骑,在高山峡谷中急行两千余里,来到故乡金沙江上的另一个渡口姑空美,创造了元跨革囊的传奇历史。从而开启一个新的时代,至今,我的故乡流传着许多关于蒙古军的传说。2013年,阿海电站建成蓄水,一桥飞架革囊渡口,天堑变通途,高峡出平湖。昔日有“鸡鸣三省五县"之称的故乡奉科,如今与丽江古城连接了便捷通道,关山不再阻隔,征程不再遥远,故乡人民走向美好幸福的未来。
土掌房
在我的故乡金沙江沿岸,居住着纳西族古老的一个支系。我们自称阮西,认为是金沙江边长柳树地方的人,跟一般的纳西族有所不同,阮西人保留着自己独特的语言、风俗习惯和传统民居。
小时候,我们阮西人居住的民居大多数是土掌房。土掌房,顾名思义是土地面、土墙、土平顶的泥巴房。在我的记忆中,家里要修建一幢土掌房,父亲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第一年上山去准备木料,村庄背后的山头上有质地很好的云南松,砍好后就放置在那里。第二年看看是否干透了,开裂变形的就觉得不可取,好的就搬运回来。第三年秋收后,父亲就开始备制一些简单的夯土工具,一副夹板模,两根夯杵,若干圆木横担,大小两把拍板,一把三角尺,一盘绳线等,看好一个日子,就开始动土。选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环节,通常要选用土质细腻,粘性较强的黄壤土。黄壤土在故乡随处可见,也容易取得,但不能简单地使用,要经过配制、复合、发酵才能使用。只有这样,夯的墙才不会有大的开裂和倾斜。
夯土筑墙一般劳动强度不大,但需要一定的劳力,铲土、运土、吊土、倒土、锤土。于是男女老少都齐上阵,我也参与到其中,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个时候,家里的亲戚和邻居也常常会来帮忙,这是不用付酬金,供一日三餐就行。这次你来帮我,下次我去帮你,一个工还一个工,形成相互帮忙的优良传统。第一版墙顺着一个方向开始筑起,筑完一圈,等到晒干后,就换个方向。即从正反方向轮流进行。即使是夯得结实的土墙,它的墙面不乏会有隙孔。所以必须在风干之前进行修补,风干之后就来不及了,用嫩的泥抹墙,把板层缝一一抹平,还要用拍板拍实,不断地巩固严打成果,墙面就会变得平整,光洁。
土掌房的平顶就这样建成了,房子也逐渐成形,意味着主体工程基本完成。当然余下的工作千头万绪,还有许多木匠活要干。看到建房进展顺利,母亲自然十分高兴,忙着白天磨豆腐,晚上熬麦芽糖,酿酒。同时家里还要杀鸡宰羊,把饭菜做得丰盛一些,热闹一番,好好款待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以示庆贺。我也会激动万分,空气中弥漫着新屋的泥土、石灰、草木、潮气等混合的气息,与灶房里飘来的阵阵肉香糅合在一起,变成了一种让人陶醉的温馨。
阮西人的土掌房一般为两层楼房,也有平房。大的土掌房有天井、院落,形成四合院形式的。土掌房里的灶房,是厨房、食堂、起居会客合为一体的地方。内设火塘,大小木板床;东北角置着神龛,中间立有中柱;西侧有水缸、石磨、石碓;南面为储藏室,贮存着粮食和阮西人最重要的食品猪膘肉。大人们从外边收工回来,全家人常常集中在灶房里,围拢在火塘旁,取暖、烧水、做饭、会客、谈天说地,其乐融融。
土掌房的平顶尤为奇特,是最好的凉台、晒场和了望台。盛夏的傍晚,一家人都喜欢到平顶上乘凉,微风轻轻地吹着,父亲经常执着长长的烟管,劈啪劈啪地抽着旱烟,有时还咳几声,母亲在一旁纳着鞋底,而我们小孩子在平顶上嬉戏打闹。有时甚至把铺盖搬到平顶上去。无数个夜晚,伴随着乡村摇曳的灯火,陪伴着大人们的欢声笑语,枕着潺潺的流水声和鸟虫的鸣叫声,进入我沉沉的梦乡。
夯的墙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可以盖平顶。阮西人叫“打土粑粑”。父亲组织人员把加工好的圆木架设在墙顶上,作为主梁,下面设立构造柱,再搭放一些横梁,接头处用加工好的隼口卡接,其它空间就平行搭放厚薄均匀表面光滑的木片和柴块。在它们的缝隙处用松针填充,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山茅草,茅草上敷上一层粘土,用木棒锤实。为了保证不让平顶漏雨,还要打上一层用粘土、石灰石、砂石配制的三合土,使屋面变得更加坚实、平滑。即使是简单的工序,父亲都一丝不苟,十分注重效果,力求做得最好。
到了初秋,父母亲把田里收来的稻谷、玉米、辣椒、南瓜 、大豆背到高低错落的平顶上,捶打,翻晒。黄澄澄的稻谷,金灿灿的玉米,红艳艳的辣椒,在青山绿水,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土黄色的土掌房显得更加亮丽,多彩。
有一天,父亲看着我成天在土掌房的独木梯上窜上窜下,房间里东躲西藏,墙壁上又贴又画,把我叫住了,让我去上学。还不到六岁,我穿着长衫,挎着母亲缝制的书包,走进村里的小学,打开了另一个世界。十一岁的时候,我来到丽江读书,母亲说:“好好去读书吧!将来有出息,不用像我们一样建土里土气的土掌房啦!”从而开始了新的生活。
如今,故乡的土掌房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瓦白墙的房子,我感到十分遗憾。然而它在我心里永远抹不去,因为它包裹了我亲情的岁月,浓缩了我成长的记忆。
杀年猪
在故乡,每年冬至前,家家户户开始杀年猪。
杀年猪那天,天刚蒙蒙亮,帮忙杀猪的人来了,当灶锅里的水烧得滚烫时,几个壮士就打开圈门进去,把肥头大耳的家伙哄出来,让一个人拿着一根棍棒应对来势汹汹的年猪,其它伙伴,看准了机会,五六个齐上去,有的揪住耳朵,有的捉住腿,有的擒住尾巴,迅速逮住,横向一推,轰然倒地。大家七手八脚地用麻绳把四条腿紧紧地捆在一起,把猪的上嘴皮和下嘴皮缚住,找个椽子穿过去,扛到院坝里,放在一个矮的四方桌上按住,不让它动弹。这时,终于几个杀猪的人松了一口气,都笑了,嘴里冒出一股白白的雾气。待杀的猪仍不可罢休,一边敞开喉咙,拼命地嚎叫,一边使出全身的力气,不停地蹬脚,整个叫声响彻空旷的金沙江峡谷,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一头年猪又划上了句号。父亲不慌不忙地用手指在猪的颈部摸摸,然后把明晃晃的尖刀捅进猪的喉咙深处,此时叫声更加高昂、凄厉。持着刀子转动一下,一刀致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嘭一声,冒着热气带着血腥味的血喷涌而出,放到准备好的盆子里。猪血慢慢地流完,它的头和四肢渐渐地焉了,叫声越来越微弱,呼哧几下,就停止了呼吸。用一根玉米棒芯把刺破的口子塞住,把死猪放在一块塑料布上,塑料布的四角收拢一些,用开水烫猪,滚动,众人纷纷动手刮猪毛。我在一边慢条斯理地把猪鬃收拾好,想起到时可以卖给走村串户的货郎,或者换一些火柴之类的小东西。一会儿把一个黑黝黝的大肥猪弄得干干净净,用冷水冲洗一遍,父亲就把硕大的猪头从颈上切开,放置在一边的盆子,开始开膛破肚,里面的板油、猪肝、心肺、大肠、小肠、肚子一一取出,放在簸箕里,交给一伙人去清理翻洗,我就紧跟他们请求把猪尿泡割下来,交给我,一到手,倒出尿,洗干净,用力揉一揉,吹满气,一根线把口子扎紧,变成了一样玩具,在院子里踢来踢去。父亲迅速地旋出猪的前腿、后腿,留作火腿使用。再从猪脊梁处割出两条细腻的、鲜红的、冒着热气的里脊肉,切成小块,擦上盐巴,吩咐我们丢到火红的火炭上,顿时,整个院子弥漫着烤肉的香味。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世界上最鲜美的肉了。
吃了烤肉,就吃中午饭,休息一阵之后,大家又开始忙碌起来,在案板上砍的砍,切的切,在盆子里腌的腌,灌的灌。花椒、八角、包谷酒、茴香做佐料。灌肺、吹肝、米灌肠、香肠,一样不能少。把猪肉砍切成各种各样的形状,猪头剖开成扇形,猪膘肉切成条形,甚至有一段时间,把猪膘肉制作成琵琶肉,很有特色。腌制后的猪肉一一地在屋檐下挂起来风干,晾干后,储存起来,慢慢的吃,通常到来年的五月。
忙完了,大人们就开始围拢在一起,抽烟、喝茶、磕瓜子、咂酒、冲嗑子,几口酒下肚,话匣子打开了,你一言我一语,谈天说地,谈自己的得意事,邻里间的搞笑事,外面的新鲜事,风闻来的奇异事,曾经的尴尬、落魄、委屈、辛酸和无奈,在谈笑风生间烟消云散,孩子们在院坝里嬉戏打闹,做杀猪客的人也陆续来了,一顿丰盛、美味可口的杀猪饭也弄好了,等待着人们大快朵颐,开怀畅饮……把杀年猪的气氛推向高潮。
在故乡,杀了年猪,年味就越来越浓了,不知不觉,岁月又将滑过一轮。
面对山
常常一个人独自面对山,放飞遐想,然后又久久地沉默,沉默如山。
一出门,那座山就闪现在眼前,她并不高,却是一座很有情调的山,总是想去爬爬那座山,到山上走走,呼吸一下新的空气。但最终只是想想而已。还是让她在我心中留下一点距离,存在一种诱惑。
不经意间,发现那座山酷似一只乌龟。某日,有个老人告诉我,说那座山过去就叫龟山。于是暗暗高兴不已。欣喜之余,想到孤独的山乌龟,每天把太阳从东方艰难地驮出来。而且一年四季,随着季节的变幻,从不同的位置出来,给人一个鲜活的世界。
山上最多的是树,一棵树就是一首诗,有形象,有韵味。山上只有一条小路,曲曲折折,攀援到山顶。山里最活跃的时候是吹风的时候,风来了,树木手舞足蹈,草丛窃窃私语。不同的风给山不同的主题。
我经常想象,山间有一只机灵的小松鼠在树枝间跳跃,倏地钻进一个树洞里去了;设想布谷鸟栖息在晃动的树枝上,不停地啼叫着“布谷、布谷”;想雨后的林中,冒出来一片又一片的蘑菇,等待着人们去捡拾。还有青青的草地,羊群咀嚼着鲜嫩的青草,缓缓地绕过山冈……
黄昏,山显露出俏丽的线条,令人惊心动魄。山富有情感,尤其是雨后的早晨,表现出羞涩的样子,雾像一位恋人,温存地依偎着她,倾诉着绵绵的情话。山中的清泉是山流溢出来一段段细嫩的情感,是山一串串晶莹闪烁的泪花,洗礼情人的面孔,感动花草树木,攫住山里最伟岸的一片风景。
我知道山是不会寂寞的,常常有无数的雨滴和鸟群扑入她的怀抱,即使在夜晚,也有星星和月亮伴她入梦;还有在她对面的山坡上,独自坐着一个人,默默地在为她唱着一支歌。
故乡的鹰
我喜欢故乡的天空,喜欢看空中飞翔的鹰,鹰总是在空中飞来飞去,不知疲倦,永不停歇,时而盘旋,时而直飞,时而俯冲,时而又像箭一样插入云霄。鹰的飞行时间之长,飞行速度之快,飞行动作之敏捷,是任何一种鸟无法企及的。鹰喜欢选择在晴朗的天气出行,即使遇上狂风暴雨和雷鸣闪电,也不惧怕,依然展翅翱翔,搏击长空。
在故乡,对于鹰,我永远无法靠近它,只能远远地凝视。我喜欢鹰那犀利的眼神,矫健的体态,高贵的神情,就像传说中的神鸟。
当然,鹰的出现,会给村里带来一些躁动不安的场面。小时候,在院坝里玩,经常会听到“老鹰来了,老鹰来了!”的呼叫声,跑出去往空中一看,只见一只巨大的鹰从高高的天空中滑翔下来,像一架轰炸机,倏地冲下来,降到树梢一样的高度,继而屋顶上盘旋,一圈又一圈,久久不去。鹰是在寻找猎取的目标。这时,围墙外的老母鸡翘着尾巴,拍打着翅膀,咯咯地叫着,护送着小鸡躲进草堆里。母亲也吆喝着急急忙忙从地里赶回来。不一会儿会传来邻居家的小鸡被鹰叼走的消息。然后是母亲的叹息声。看着鹰疾风般离去,天空碧蓝碧蓝,空旷的金沙江大峡谷,我也怅然若失。这一幕幕惊吓的景象深深地烙印在我童年的心底。尽管有人诅咒它的行为,但丝毫不影响我对鹰的敬仰之情。
当我独处时,常常会想到童年的故乡,孤独中的鹰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一只鹰远远地离开百鸟聚集喧闹的丛林,把巢建在悬崖峭壁的背风处。尖锐的铁爪紧扣在冷硬的岩石上,悄然独立,独自沉默,独自清高。进入一种平和的状态,草木失去警觉,大地充满了宁静。
后来我知道了鹰的重生,惊叹于它的蜕变,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经历痛苦和折磨,在生与死的考验中,获得了新生,使我对鹰有了生命的高度认识。
在故乡,山再高,也高不过鹰的翅膀;谷再深,也深不过鹰的胸襟。
仙人掌
在故乡,随便劈下一片仙人掌叶子,胡乱地把下边一截埋进土里,它都能生根发叶。特别是雨季,只要把叶子丢在有泥土的地方,恰好叶子根部着地,它都能奇迹地生长,不用多久,长得郁郁葱葱。
仙人掌跟其他植物不一样,叶子演化成短短的针刺,茎演化成肥厚含水的掌状叶片。它有非常发达的根系,用作下雨时吸收更多的雨水。所以乡亲们在房前屋后、田边地角、道路边种一些棘棘浓密的仙人掌,当作刺篱笆,防止牲畜进入。
小时候,我很讨厌仙人掌的针刺,一不小心,像钢针般地戳进手里,疼痛不已,却无法拔出。还有一簇簇绒毛般的细刺,有风的午后,极易飞扬,落在身上,要是飞进眼睛里,十分难受。许多人面对仙人掌望而生畏,我却去捉弄它。用小刀在叶片上刺刻一些阿拉伯数字和小伙伴的名字,看看这些字如何慢慢地成长变大。甚至用镰刀把翠绿鲜嫩的仙人掌叶片割下来,去掉刺,用水冲干净,剁成碎片,当作饲料,喂给家里的猪吃。有时把清理过的叶片从中间剖成两半,里面的肉质有黏稠柔软的汁液,放在手里玩耍,滑嫩的,舒服极了。不知是谁出的点子,小伙伴们把剖开的仙人掌有肉质的一面用手指掏烂,利用润滑的特点,当作滑板。偷偷地放在经常有人走动的下坡路上,上面撒上一层细土,把叶片盖得严严实实,用手轻轻地抚平,以免被人发现。只要有人路过,不小心踩到仙人掌的叶片,准会滑得屁股落地,脑壳朝天。
记忆中,干瘪瘦弱枯萎的仙人掌一到春天,就像变魔术似的,焕发出生机,长出绿绿的嫩叶。不经意间,在最外边叶片的边缘上,会擎起一个个绿色的酒杯状的东西,那是仙人掌的果子。更令人惊喜的是,不久,在果子的顶部四周,渐渐地开出朵朵异常漂亮的花。金黄色绸缎般富有光彩的花瓣,敏感地轻颤着流苏般柔软的花穗,细密地遍布着雪乳般滋润的花粉,凝然静立,在阳光下闪烁着宫殿般灿烂的光芒。
到了初秋,绿色的仙人掌果子慢慢变成淡黄,变软,逐步成熟。我喜欢选择在早上,拿着竹竿和钳子去摘仙人掌果。把果皮上的刺收拾干净,掰开果皮,里面的果肉很好吃,水分也很充足,味道有点像柿子但更胜于柿子,又香又甜又脆。果肉里有颗颗硬硬的如芝麻般黑色的籽粒,要用舌头轻轻地一挑,把它吐出来。仙人掌的果肉不能吃多,吃多了肚子会不舒服。采仙人掌果要及时,稍晚一点,熟烂了,落下来,会成为鸟和蛇的囊中之物。
仙人掌算是故乡金沙江畔倔强的一种植物。干旱,酷热,天冷,它都不在乎,孤寂地成长,没有人关爱。独自默默地成长,经历了风风雨雨,努力地开出一朵朵令人心碎的花,奉献给人们甜美的果实。她那不甘泯灭的美,叫人震撼,令我肃然起敬。
淘金人
金沙江在故乡转了一个弯,形成了巍巍大山对峙,滔滔江流阻隔的格局。由于故乡的金沙江中有含金的砂粒,不知什么时候起,就有了江边的淘金人。小时候,我听到一些有关淘金的来历,相传住在江湾处的一户人,家里来了个客人,杀鸡款待,主人在翻洗鸡嗉子时,发现有闪亮的东西,定睛一看,是金子。还有一种说法是,有个人穿着一双草鞋,蹚过江边的一个浅水滩,就换回了一双布鞋,原来草鞋上沾满了金子。受到了启发,后来就有了淘金人。
故乡人淘金的方法很简单,都是用手工进行,技术含量不高,道理也不复杂,根据不同的比重,用水把泥沙和金子分离。
我曾看见一个淘金人,在江边一个低洼处,蓬松的头发下面罩着一张黝黑的脸,没有一丝表情,赤裸着上身,光着脚,两只松树皮似的手不停地摇着淘金盘,额上的汗珠滑落下来。累了,歇了下来,深深地咂了一口酒,然后点上一杆烟,叼在嘴边,望着不平静的江面,眼神在闪烁,似乎在想什么。烟燃尽,接着又忙起了活儿,直到淘到一点点闪亮的金子,他才露出了一丝微笑。于是,放声高歌一曲浑厚而沉重的民歌,当汹涌澎湃的涛声和粗犷的歌谣交织在一起,久久地在峡谷中回荡,引起我内心无尽的苍凉和悲怆。
淘金人的生活是艰辛的,寂寞的,不管天阴天晴,终日与江水为伍,峡谷为伴,即使淘了一天,一无所获,也无怨无悔,心中总是充满了希望。
故乡常常传来有关淘金人的消息。有人碰到了一个金窝子,发了,洗手不干了,从此退出了淘金的江湖;有人怀揣着淘到的金子,到城里去卖,还没有脱手,被人抢了,差点丢了性命;有人淘了半辈子,供孩子读书,供出了两个大学生;有人淘金淘出了经验,还给媳妇打制了一个金戒指,传为佳话。不知是真是假。但更多的淘金人,收入不高,只能维持正常的生计,最终没能实现他们的黄金梦,生活平淡得像江边的一粒沙子。
鸡枞菌
在故乡,每年的雨季,坡地上,林地里,草丛中,甚至在包谷地里都会生长鸡枞菌。雨后天晴的早上,是找鸡枞菌的最好时机。我常常一个人踏着露水,迎着微风,奔跑在山坡上,穿行在树林里,马不停蹄地去寻找菌子。
鸡枞菌是野生菌类中的上品,因其内部纤维结构,色泽、味道像鸡肉,所以叫鸡枞菌。有人叫植物鸡。听老人讲鸡枞菌的生长几乎是神话,跟地下白蚁的活动有关。出于好奇,我曾在长出鸡枞菌的地上用锄头深挖下去,果然找到大量的白蚁和蚁巢,后来我才明白,鸡枞菌是白蚁在地底下用生命和心血培育而成,十分难得。如果白蚁受到惊扰,导致白蚁逃离或死亡,来年此处就不会长出鸡枞菌了。
找鸡枞菌是有规律的,一般头年生长的地方,第二年还会在原地生长,所以一定要记住鸡枞菌的窝,鸡枞菌是窝长的,少则一两朵,多则几十甚至几百朵。当然你还要去发现新的窝点,才会有新的收获。我喜欢在采过鸡枞菌的地方,铺上一层松毛,盖上一些枯枝烂叶,掩盖脚印和采过的痕迹,防止被人发现。成了我的一个秘密。
有时蹲下身正采着一朵,抬起头,会惊奇地发现,不远处有许多拥挤不堪的菌子,挤眉弄眼地跟我点头开玩笑,那时我会忘记了一切,采来采去,直到采到小小的一箩筐,我才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平躺在软软的松毛地上,望着天空,就会有一种未有过的满足感和快乐感。
鸡枞菌一般的生长期是三至四天,所以要抓紧时间,鸡枞菌上的菌帽未展开时,是鲜嫩肥美的时候,菌盖一打开,肉就老了。当菌老了,即将腐烂时,会散发出特殊剧烈的香味。
到了家,我把采来的菌子重新分类清理一遍,用一根长长的细竹条把它串在一起,在太阳下晒干,然后晾在屋檐下。展示着一个雨季的收获。有时挑选几朵鲜嫩的鸡枞菌,用竹片把根部泥土削去,用清水洗净,沥干水分,洒上一点盐巴,烤在红红的火炭上,菌盖慢慢地舒展,马上飘来菌子清香味,还没有烤熟,我的口水就流下来。
核桃树
在我的故乡,有两种核桃树,一种是铁核桃树,一种是泡核桃树。在我的记忆中,小时候最常见的是铁核桃树,大多数都是来榨油的,主要分布在田间地角,没有人看管,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当青青的包谷林窜出拳头大的玉米棒子时,高大的核桃树总会引来一伙成群结队的鹦鹉,它们的羽毛光彩艳丽,漂亮极了。它们嘎嘎地叫个不停,前呼后拥。它们从一个枝头轻巧地跳跃到另一个枝头,把一个个青色的核桃敲落,弄得满地都是核桃的青皮。那个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总是低着头,不理睬,在核桃树下伸手就去捡拾一个个核桃,用石头把一个个砸开,撕掉裹在外面的一层青皮,乳白色的核仁便呈现在眼前,吃着有别样的新鲜味。一不小心,剥开时常常被青皮的汁液沾在手上,涂到嘴上,溅到衣服上,染成褐色的,一时洗也洗不掉,被大人们取笑。有时大人们看见鹦鹉在核桃树上糟蹋,习惯大声吼叫和拼命用石头冲击,把来侵犯的鹦鹉赶走。至今我也不明白,鹦鹉是如何用强劲有力的啄,取食坚硬的青核桃。后来在故乡,我再也没有见到鹦鹉美丽的影子。
长在河边的核桃,很特别,待到成熟时,剥去皮子,敲开一看,里面的核仁不饱满,水渍的,味道也不好,再敲开一个试试,里面空空的,只有仁皮,让人大失所望,习惯叫它水核桃,甚至说它聋哑核桃。其实,凭着经验,好好地在手里掂量一下核桃的轻重,可以分辨出核桃的一二来。
后来,故乡开始普遍种植栽培泡核桃,主要品种叫新疆核桃,我好奇地问父亲,新疆在哪里?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好像是靠近苏联啦!在我眼里,新疆核桃很神奇,三年五载就能挂果,壳薄,果大,仁厚,味香,油质多,人见人爱。以致后来故乡的铁核桃树越来越少,甚至有人把铁核桃树砍了,把核桃木当作制作家具的优质材料。直到有一天,我知道了故乡的泡核桃来源于新疆的和田,和田核桃的故乡则是伊朗,据说是汉代张骞出使西域时带回中国的,传到我的故乡很不容易。
记忆中春天的核桃树好像是梦中醒来,一对喜鹊夫妇早早光临,常常盘旋在屋前核桃树的树梢上,喳、喳、喳,清脆嘹亮的声音划过故乡宁静的天空。不经意间,核桃树刚出的嫩芽衬托着像毛毛虫一样的花朵,它并不好看,青黄色的一条条挂在树枝下,像帘子一样,风一吹,慢慢地晃动。花榭时,稍不留神踩一下,吓了一跳,以为是踩着肉乎乎的毛毛虫。过了一段时间,抬头一看,不知不觉在树枝上、叶片上出现了青春,椭圆形的小核桃,两个一对,三四个一团,偶尔也有一个个的,缀满枝头,特别的可爱。
那时,父亲喜欢种各种各样的果树,种出了经验,我家屋前的一棵核桃树,有条件吸纳充分的水分和养料,长得特别的快,特别的高,渐渐成为故乡最亮丽、最大的一棵核桃树,在故乡成为一种荣耀。到了夏天,高大、茂盛的核桃树像一把巨大的伞,把炙热的阳光遮得严严实实,有的树枝还延伸到我家的屋顶上,为我们带来一片阴凉的世界。四月末,麦子熟了,热浪翻滚。叼着烟锅的老汉来了,拿着镰刀的村姑来了,执着鞭子的牧童来了,不约而同来到核桃树下乘凉。这时,母亲把家里储藏已久的米酒端来,让大家一起品尝,我喜欢用麦秸秆的管子吮吸清冽、甘醇的甜酒,如婴儿一般。不一会儿,脸烫烫的,好像红到耳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醒来时,看见伟岸、挺拔的核桃树巍然屹立在旁边,太阳也偷偷地越过了山岗,面对空荡荡的峡谷,更多的就是怅然。
过了中秋,父亲拿着一根很长的竹竿,把屋前核桃树下面的核桃一一打下来。因为树高,不好打。并且我们都长大了,生活在外面,没有时间去做这些事情,何况父母亲也老了。我吩咐说,请一个人上树,把核桃全部打下来。他们告诉我,请一个人上这棵核桃树也很危险,主人是要负责任的。结果过了晚秋,树上还是有许多核桃,这个时候,它们呆不住,天天会自然地掉下来。啪的一声,摔在地上,外面的生皮裂开了,干干净净的一棵核桃滚落到一边,真是一件便宜事。曾经有个夜晚,一阵大风刮过,我就听见核桃吹落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听到了漫漫长夜中最美妙的声音,感到很温馨。第二天早上,母亲拿着筛子,一个个捡拾,然后在秋阳里翻晒,干了,收起来。但总有一些果子,即使冬天的树叶落光,任凭风吹雨打,仍然晃晃的、干干的、黑黝黝的吊在枝头,顽固地坚守着,成了风中的绝唱。
牛
在故乡,家家户户都养牛,养的是黄牛。牛对乡村的生产生活至关重要,一来可以耕地犁田,二来把小牛养大,长膘了,卖了,可以增加收入。
小时候,我常常去放牛,放牛是个轻松的活儿,是我的专利,我不用像姐姐一样跟大人们一起去割麦子,打谷子,修田,砍柴。放牛是一件快乐的事儿,我可以跟小伙伴们一起去玩游戏,采野果,掏鸟窝,捡菌子,下河去游游,到地里刨红薯吃。有时找个地方独自一个人静静地看小画书。甚至可以看到河边那个过目不忘的牧羊女孩,偶尔还会听到从她的嘴唇间飘来轻盈的山歌。
放牛要不断地赶场子,昨天把牛放在那个山岭,今天就得把牛赶到这个沟边,明天就得把牛围着田边地角团团转,才能保证牛有足够的,鲜嫩的青草吃。放牛最要紧的是看好牛,尤其在田地边放牛,稍不注意,牛就会偷吃庄稼,如果偷吃了正在茁壮成长的麦苗、玉米苗、秧苗,要是大人们知道了,准遭一顿挨骂,我常把气出在牛身上,用一根树枝拼命地抽打以解恨。如果把牛看丢了,我就提心吊胆地到处奔波找牛,凭着经验,一般牛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蹄印和新鲜的牛粪,只要细心观察,顺着留下的痕迹和喜欢去的地方找去,就容易找到丢失了的牛。
我喜欢看牛吃草的样子,它的舌头轻轻地一勾,勾一捆草圈进嘴巴里,不一会儿,牛的肚子吃得滚圆滚圆的,牛吃饱了,我把牛赶到河边饮水,牛嘴插进水里,鼻孔露在水面,深深地吸了几口,重复几次,喝足了,昂起头,悠悠地来到一个荫凉的地方休憩。牛四平八稳地站立在树下,嘴里不断地咀嚼着食物,这时会引来一些不速之客乌鸦或灰喜鹊在牛背上跳来跳去,牛也相安无事,灰喜鹊好像是在寻找它身上的蜱虫和牛虻,这些丝毫都不影响牛养神的情趣,似乎还对它们的举止行为心存感激。
每年的春季,是牛煽情的季节,公牛们为了跟母牛相好,争风吃醋,大动干戈,发生一场场激烈的角斗,草场上常常传来牛角碰撞发出金属般铿锵的声音,拼得你死我活,不相上下,也互不相让。那头母牛羞涩地站在一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当争夺情人的决斗有了结果,获胜的公牛迅速地拐走母牛,跑到一个隐秘的地方,激情燃烧地完成了一件美事,而那头失手的公牛在一个角落里慢慢地舔舐着爱情的灼伤。
我给每头牛取了名字,大黄,小黑,小白,小花牛等等,便于在赶牛时吆喝。在我眼里,牛也有美牛,丑牛;勤牛,懒牛;好牛,坏牛之分,其中大黄是头牛,总是走在前面,起着带头作用,忠诚老实,干活也很卖力,是条好牛。小黑最坏,总是抢路走,抢草吃,,经常欺负其它牛,惹是生非。大黄走过来,小黑就不敢耍小动作。
当牛犊长到一岁左右,给它的鼻孔穿一个小洞,并安上牛鼻串,等到一岁半,主人就开始训牛,把木轭子戴在肩上,教它犁田,把牛的野性慢慢地磨平,只有调教好了,牛才能勤勤恳恳,默默无闻地为主人服务。
曾经我赶着一群牛缓缓地行进在金沙江边狭窄陡峭的山道上,突然与另一伙陌生的牛群不期而遇,牛群出现了混乱,一场厮杀就开始了,一头头牛红了眼,奋不顾身,哞哞地叫着冲上去,我根本无法控制局面,靠近它们将它们分开。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家的一头小牯牛在顶撞过程中处于地势的劣势,力不从心,不慎失足,从一个悬崖上跌下去,摔死在沟箐里。至今小牯牛滚落的场景和响声在我的脑海中浮现。我害怕极了,一边哭喊着,一边奔跑着,急急忙忙地回来报告不幸的消息,大人们知道后,一个也没有责怪我,也没有一点痛惜的样子,我的父亲过来安慰我,然后赶紧组织村里的壮男拿上刀子,背上篮子去宰牛。我愕然了,在那个饥饿的年代,也许人们心里在想,终于可以吃到牛肉,喝到牛肉汤了,这个刻骨铭心的事件成了我一生中永远的痛。
每当我想起记忆中故乡的牛们,我会问自己,跟织女鹊桥相会的为什么会是牛郎呢?
(图片部份由作者提供,部份采自网络)
【作者简介】树发生,纳西族,阮西人,笔名树发芽,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民族文学》《边疆文学》《云南日报》《春城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散文数百篇。业余创作散文和喜欢摄影。上帝一样思考,凡人一样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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