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期,苏州有一户周氏,几代在码头经营粮油布匹百货生意,产业传至周谨言时,周家已是富甲一方,远近闻名的大户。周谨言巧于算计,博学而拘谨,勤恳又精明。虽有万贯家财,却也有不顺心之事,他先后已有八个女儿,一直求子不得,终在天命之年,喜得一子,周老太爷想着,祖宗家业终有人继承了,于是给小儿子取名为周继业。
由于老来得子再加上周继业被视为继承人,老太爷一直对其悉心培养,打小就将其带在身边,让其领悟生意技巧,学习识人之术。对待客商时,揣度对方心机,对待下人,拿捏驭人用人之道。人们常说,龙生龙,凤生凤,然而周继业却没有继承老太爷精明算计的基因,从小真诚率性,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对老太爷的谆谆教诲和良苦用心,从来都不以为意。周继业十五岁那年,老太爷自觉身体每况愈下,看着这么大的家产和心无半点沟壑的周继业,老太爷决定重金聘请一位年轻后生做管家,一来可以帮助自己打理家中上上下下事务,二来为周继业培养一个未来的助手,三来也可以用管家鞭策周继业,让其心智早日成长。
周家重金招管家的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十里八乡的年轻后生们竞相投帖报名。只知道考察项目有两个,一是算术,二是用心。算术好理解,但用心具体怎么考察什么,众人们有些懵,但想到周家丰厚的聘用待遇,便也顾不上许多,那个时代,读过几年书的后生们,若文不能科举进体制,武不能从戎吃皇粮,到大户人家当个账房先生,谋个管家的差事也是极好的出路了。所以,众人也便顾不上什么用心不用心了,只管报名便是。最终,经过老太爷一番初选,确定了八名后生入围考察。
第一天,考察项目为算术。考场安排在了周家正厅,正厅中安放着八张方桌,八把椅子。考察项目接近实践,老太爷让大家计算上一年周家生意往来的账目,时间为一柱香。考察开始,正厅中噼里啪啦地算盘声此起彼伏。老太爷则在一旁正襟危坐,端过丫鬟泡好的龙井,一边细细品茶,一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帮正忙着翻账本,拨珠子的后生们。其中两位后生成功吸引住了老太爷,只看这二位气宇不凡,镇静自若,不慌不忙,指尖在算盘上灵活跳跃,不一会儿两人就已经算完大半账本,甩了众人几里远。这两后生,一个叫甄理,另一个叫贾信。说话间,老太爷招来站在门外的小伙计,小声吩咐了几句。小伙计先是一愣,应该是没领会老太爷的意思。刚想和老太爷确认。老太爷急忙横着脸瞪着眼小声说,你快去,别多话,照做便是。小伙计满脸疑惑只好遵照老太爷的吩咐。只见,小伙计先是径直来到了柴房,从柴房拿了几把扫帚,悄悄地横倒在正厅门口两侧,后又去了厨房。
转眼到了晌午时间,一柱香时间到了,考察结束。八名后生交了卷。门外进来一位老伙计和众后生说:“众位辛苦了,我们老爷为各位安排了午宴,后堂已为各位准备好了馄饨,请各位依次随我入后堂用餐。老太爷和小少爷则早已经站在了正厅门口的假山后暗中观察,老太爷看着一个个后生径直走出正厅,丝毫没注意门口两旁倒在地上的扫帚,一面摇头,一面眉头紧锁地捋着花白的胡须。直到甄理和贾信出来,显然,他们俩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扫帚,两人扶起了扫帚,将其放在了墙角边,贾信更是发现了其中一把快散架的扫帚,顺手用脱落的丝线将其缠好。这些都被老太爷看在了眼里,老太爷笑了,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甚至有些钦佩自己的识人之术。两位后生扶完扫帚,也跟着老伙计去后堂用餐,一日无话。
第二天,考察项目为用心。这回正厅中没有安放桌椅,众人并排站在堂中央,等待老太爷考察。老太爷笑着走进来说道,这一轮考验大家的细心和用心,今天的考题比较简单,题目昨天其实就已经出好了,大家不必紧张。
老太爷端坐片刻,捧起来了茶盏,嘬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抛出了考题:“请问,昨日各位在我后堂吃的馄饨都有什么馅儿啊。”问完又习惯性地捋起了他的胡须。众人先是被这题目给愣住了,然后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极力回想着昨日吃馄饨的细节:“芹菜的,猪肉白菜的,青菜的,韭菜鸡蛋的.......”偌大的正厅俨然成了馄饨摊。老太爷示意大家安静,他起身来到甄理旁,低着声问道:“这位后生,你可知有几种馅儿的馄饨啊。”甄理开始一边扳着指头一边数着,“回老太爷,有芹菜的,猪肉的,白菜的,豇豆的,嗯,还有韭菜鸡蛋的,一共是五种馅儿的。”众人听后纷纷应和,对对对。老太爷满意地笑了笑。他又来到贾信旁问道:“那你可知昨天有几种馅儿的馄饨啊?”贾信不紧不慢地答道:“感谢老太爷昨日的盛情款待,昨日我们每人盘中有五种馅儿的馄饨,分别有芹菜馅的6只,猪肉馅的4只,白菜馅的5只,韭菜鸡蛋馅的2只,豇豆馅的4只,一共21只。”众人听得目瞪口呆,纷纷拍手叫绝,这人不光知道什么馅儿的,连每种馅儿各有多少只都记在心里,真是用心细心之极,着实服了服了。周家的厨子和昨日的小伙计更是连连点头,神了,神了。小少爷也难掩激动之情,上去拍着贾信的肩膀说道,真是难得的奇才啊。正厅之中,只有老太爷不讲话,脸还阴沉了下来。转身看了看正厅后墙上的祖训,又看了看喜形于色,毫无心机的小少爷。他后背不禁有股凉意,众人都觉得,这考察结果已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贾信毫无悬念胜出了,但见老太爷迟迟不讲话表态,心中不免疑虑。
只见,老太爷整了整衣袍,不紧不慢地坐下,吩咐众人先回去,日后再公布考察结果。当晚,老太爷便让小少爷亲自给贾信家送去一百两白银,作为赏赐,但并没有带去聘书;而是命他人去甄理家送去了聘书,聘用其为管家。
小少爷一脸懵,从贾信家回来后,忙去问老太爷为何如此。老太爷似乎早就知道小少爷会来争理,解释道:“继业,你还是太年轻了,识人之术尚浅,单论才干,他俩不相伯仲,都是管账打理事务不可多得的人才。我头一天略施小计,安排伙计放扫帚,是想考验他们对主家的用心,他们都做得不错,这很好。我安排厨房分馄饨,确实也是想考验他们的细心,他俩也答得非常好。甄理回答出了馅儿的种类,已经足够体现他的用心和细心。可贾信却连每种馄饨的数量都能放在心上。刻意之心太重,心思太过缜密。这种人不得不防啊。反观你,心无沟壑,等我百年,你恐驾驭不住,后患无穷啊。”小少爷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又辩护道:“既然是考察他们,他们又知道自己身处被考验之中,他们遇事做事留些心眼又有什么不对?”。老太爷接着说道:“人生在世,何时不是将自己置身考验之中。他们进来做了管家,虽然对下有着很大的权利,但却又无时无刻不在被主家考验监视,倘若他处处给主家留下心机防备,在监视下表面做给主家看,背后却又是另外的模样,凭你这直率,心无城府的样子恐难发现端倪”。小少爷不肯放弃,继续问:“那既然不聘用贾信,那为啥还要让我亲自给他送百两白银呢”。老太爷有些不耐烦,回道:“现在不用他,并不是因为他现在坏,而是怕他一旦在这个位子变坏了,你会无法驾驭。而给他赏银,是为了给你结下善缘,他若日后在别处有大出息,彼时他就算再发达,也会铭记你今天资助他的百两白银,记着你对他的这份惜才之情,或许能够在你危难之际助你.”小少爷听后,似懂非懂,但也无可奈何,只好作罢。三年后,老太爷去世了,周家的家业正式交到了周继业手里。
又过了十年,由于经营不善加上周家贸易运输线上常年匪患不绝,周家的生意变得越来越难做,几次大买卖都在路上被人洗劫。原来,当初老太爷精选的管家甄理,如今已成为了甄大管家,在老太爷离世后,逐渐放下戒心,对内在账目上逐渐架空周继业,搞阴阳账本,对外开始在货物运输上动手脚,半路私吞货物,制造被贼人洗劫的假象,然后将货物折半价转卖给一位远方的客商。而周继业对货物被洗劫一直深信不疑。终于,一场蝗灾成为了压垮周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周继业不忍常年给他家打工的佃农们颗粒无收,决定变卖祖宅,高价从远方购买稻种,让佃农们抢种抢收,此时的甄大管家早已离他而去,跑到了南方,凭着多年来昧着良心攒下的财产自己当起了大财主。要论伪装论心机,甄理才是当年应聘管家的人中最大的伪装者,扶扫帚是因为他隐约看见了假山后面的老太爷长袍衣角。而回答几种馄饨馅儿时,他早就知道老太爷疑心重,故意回答时漫不经心,看似顺其自然,实则是在故作姿态,好让老太爷放下戒心。可是,老太爷死后,便再没有人能够洞察他的心机。
这天,周继业打发走了家里最后一位老伙计后,一个人坐在正厅门口的门槛上,等待着一位从未出面的神秘客商——宅子的新主人。说话间,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了周家门口,车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贾信。此时的他已是北方首屈一指,官商两道通吃的大佬,也正是他买下了周家的宅子。原来当年他带着小少爷给的一百两白银,只身去北方闯荡,凭着勤勉和细心,很快抓住机遇发家,逐渐成为了北方首屈一指的富商。他虽然一直在北方,但饮水思源,一直不敢忘记周家恩情,对甄理所做的事情也早有耳闻。便悄悄安排人以半价收购甄理私吞的货物,又几经周转,运输到北方以高价售出。此次回来就是为了救周家于危难,还当年赏银之恩情。周继业看到如今大富大贵的贾信,先是一愣,接着又豪爽地笑道:“贾兄,当年实属抱歉,是老太爷看错了,但没想到你现在以这样的方式进入了周家。”转身就要进厢房取房契和地契交于贾信。贾信连忙叫住周继业,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少爷,别这么说,老太爷的事情就不提了,不过,我能有今天多亏了您当年对我的赏识,我一直钦佩于您的直率,待人真诚,这宅子是我买下的,但却也是用周家的钱买下的,您还是这儿的主人,另外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您。”见周继业似乎没听明白,贾信从长袖中掏出一个红木小盒,递给周继业,小盒里面足足有装一百万两银票。贾信将这其中的经过讲给了周继业听。原来贾信,这些年来将甄理私吞的货物半价买回后再高价卖出,所获利润攒起来分文未动,就等着有朝一日还于周家。在甄理东窗逃往南方后,贾信又联系官场朋友,设下计谋罚没了甄理家产,甄理因此也一夜疯了,这周家的宅子就是用罚没甄理的家产买下的。知道了真相的周继业,一下子呆住了,懊恼道:“这,太复杂了,果然老太爷说得对,还是我太没有心机了,才会一切都被蒙在鼓里。”贾信见状忙劝道:“小少爷,不可这么想,我正是看中了您的率真性格才愿意这么帮您,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人生在世,小心谨慎本无错,直率坦荡也没有错,但无论怎样,只求活出一个“真”字,倘若是假“小心”,终将酿成真“心机”。倘若是真直率,也会交到真朋友,一路有人相助。”说罢,两人看到了正厅门前的扫帚,不禁相视而笑。
(人们常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可要我说,防人或不防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坚持自我,活出一个“真”自我才是王道。防人之人自有处世哲学加持,不防人之人,别人也不会防他,轻易人们也不会让他“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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