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万种风尘,现实与梦境相互交错。梦醒时分,那记忆是否仅化为一缕游丝散尽?还是在旧梦苏醒时,保留了美好传承于世? 那所有梦境,全部被安放在浸染昙花香气的记忆里。
生日那天,桌子上放着一个陈旧的木匣。这是什么?是自己的生日礼物?打开之后,是一个精致的锦囊。殷红的料子上绣着龙凤呈祥,一针一线中都蕴含着时间的沉淀。旁边是一把泛着淡淡尘土气息的折扇,斑皎的阳光落在扇面上,唤醒了仿佛沉睡了十年的牡丹花,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这早已是十年前的事了,似梦境般,格外清晰,又格外模糊。
穿过古巷,穿过浓浓绿荫道,耳畔便传来声声婉转动听的曲调:
春秋亭外风雨暴
何处悲声破寂寥
“呵!这不是程先生的《锁麟囊》吗?走!孩子,和外公去听听!”我牵着外公的衣角,跟着他向巷子深处走去。在高高的戏台上,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肤若凝脂,一点朱唇微张缓缓吟唱,眉目动人,星月之辉尽含在她眼中,头戴凤冠点翠工艺上嵌着珍珠,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她是那般光彩照人,红色的嫁衣上,都绣着风情万种。台下的戏客听得入迷,戏已结束,但人们仍未散去,讨论着那女子的光鲜亮丽,我却入迷一般,悄悄在心里埋下了戏曲梦的种子。向外公嚷着:“我要学戏!我要学戏!”旁边的戏客笑着望向我这个小丫头,对我外公说::
“孩子这么想学戏,就让她学吧!艺多不压身!”
我想去找那位唱戏的女子,溜进后院,在一片浓浓绿荫中看见了她。妆镜前,她洗去铅华,散下的秀发整齐地挽起来,别一枝淡雅的银簪,眼角有着淡淡的细纹,但仍不影响她端庄的美。她蓦然回首,望见了小小的我,招呼我过去。
进了里屋, 一张明净的红木书桌,一方散发着墨香的石砚,毛笔整齐地放在笔搭上,屋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昙花香味,阳台上养着几盆昙花,郁郁葱葱的,映的整个阳台都漾着绿。阳光灿烂,充满活力地透过窗棂,嵌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映的屋里更加明亮,一旁的衣架上熠熠发光,挂着那件殷红的戏服。
我有些胆怯地站在那里,那位女子沏了茶,菊花浸在淡黄的茶水里上下跳动,我们坐在落地窗边品茶,一直到日暮,谈戏曲的渊源。她带我去品味了虞姬的至死不渝,玉堂春的忧愁万千,薛湘灵的仗义慷慨。尚且年幼的我懵懂地望向她,“你现在看来听不懂啊,大了就懂了!”她笑着对我说,抿了一口茶,那蕴含星光的眼睛望向远方。
“您学戏多久了呢?”
“打小学,有人问我不累吗,我说,大概只有那昙花谢了,我才会放弃,小时候有人笑我学戏学疯了,可是京戏是我的梦想啊,为梦而演绎不对吗?”
“那昙花种了五六年一直没开呢,所以我肯定会一直唱下去。”
月光笼罩在郁郁葱葱的绿叶上神圣美好。
我们聊了许久,离开时,她对我外公说:“留下这个孩子吧,她是块好玉。”她把我们送到了车站,阳光映照着她娉婷的身姿远去,消失在光影交错间。
自那之后,我每日清晨去找她,我同她挽着水袖飘进晨雾中,又伴着泉水声走出来,如此重复着,两年过去了,她蓦然拿出京胡,要我唱出《锁麟囊》的大团圆。虽然没正经的练过,也是听了数遍,我深呼吸,攥紧了拳头.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严肃地摇摇头:“这是段`流水',不是`二黄',节奏要快点。”她不厌其烦地指导,瞥见她额前的细汗,心中的敬意油然而生。
那日,是我登台演出的日子,换上戏服,画好戏妆。“不要紧张,就当场下只有师傅一个人。”她的笑容总是那么有感染力。
小碎步迈上台,轻撩水袖后亮相,场下传来热烈的掌声,我放下顾虑,想把每一个舞步完美地展现给观众。马上就要收尾时,我脚下踩到了裙摆,向地面重重摔去,戏冠也散架了。
“啧啧,看来小孩子唱戏还是莽莽撞撞的!”
“头一次上台就这么落魄,不应该啊!”
我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从台上爬起来。收拾完残局后,我对她说:
“对不起,师傅,我不想学戏了”
“孩子,你没有对不起师傅,对不起的是你自己,因为小失误,而丢了梦想。”
我大喊一声对不起,向屋外跑去,街上的人来往匆匆,有说有笑,那笑容像利刃,在心口中四处游走,令我又想到了台下观众的嘲讽,自己心中那朵戏梦之花,什么时候才能绽放?
树叶缝隙透过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思绪慢慢抽离……
我拿着那锁麟囊,任由泪水滴在那精致的刺绣上。“当时你头也不回地就跑回家了,你师傅什么也没说,他让我把这折扇和锁麟囊送你,当时拿出来,你一准儿伤心,所以我就搁起来,切,你瞧我的记性,一搁十年都过去了。”外公也在门框上揶揄道。
“外公,我去看看师傅。”
从家门口坐车,五站,下车。
“你还记得这儿有个唱戏的吗?”
“怎么也有七八年没唱了吧?”
“听说那个唱戏的,冬天腿脚不好,落下毛病,坐轮椅了,子女都在外地工作。”
“唉,可怜啊…”
我突然感觉脑袋“嗡”的一声,似乎有无数个梦境正在以最快的速度瞬间破碎。我跑过条条商业街 ,终于在一个狭窄的巷口找到那个戏园子。戏台一看就是很久没人来唱了,场下的座椅空无一人,我敲了屋门,无人回应。
“师傅,我回来了。”推开门,一张陈旧的书桌,一方沾满墨渍的石砚,毛笔杂乱无章的散在桌上,屋里仅存着细如游丝般的淡淡昙花香,几缕残阳,有气无力地洒进窗棂,嵌在墙上镜子落着浮尘,显得屋里更加昏暗,显得那鲜红的嫁衣也是了光彩。
“谁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回首望去,她摇着轮椅从里屋走来,两鬓苍白,面容消瘦,眼角的皱纹深深地刻在她那蜡黄的肌肤上,“孩子,你怎么突然来了?”她略带歉意地向我微笑,艰难的想去够那茶杯,她的手毫无色泽,“师傅,我来吧。”我接过师傅手中的茶杯,麻利地洗去茶垢,抓一小把普洱,沏了茶。
“看来,还是老了啊,不中用了。”她坐在一旁,望着远方的树影婆娑,她眼中那份星辰,是何时消失了?被一种浓稠的忧伤占据了 。
“当初要不是你一意孤行,现在你的水平也是数上的。”她望着我,我我转头瞥向别处,有些事物,难道只有失去才懂得珍惜吗? 有些梦境,醒来就会忘记一切吗?我的目光转移到阳台的昙花上,几片略显枯黄的花瓣耷拉在叶间,显然这花是开过一茬的。“那昙花一年前就开了,开的异常绚烂。”
“这花,和人一样,花开会败,明年还会绽放新的花,而且一年比一年好,这花香满园,的时候才叫个惬意。”她抿了一口茶,望向蹲在角落的我。
“十年了,要是师傅再让你唱出戏,你还应吗?”我怔在那里,望向戏台,那些失败还历历在目,世事总是一个轮回,人总要学会成长,学会在跌倒的地面重新站起来,从此坚强地面对一切。我攥紧了锁麟囊,回忆起自己往前的种种,自己十年前那亦真亦幻的京戏梦,也开始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浓重的油彩在脸上涂抹,胭脂在眼角留几抹殷红,我换上鲜艳光鲜的戏服,夕阳金灿灿地洒在通往戏台的小路上,我一步步走去,碎步上台,甩袖亮相,这是一场寂静的演出,观众仅有师傅和满院夕阳。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
不想团圆在今朝
当真是一番“人生难预料”,儿时看戏,图个热闹,长大听戏,才懂了其中的悲欢离合,演唱完毕,没有热烈的掌声,没有锣鼓点儿的巧妙配合,只是与夕阳相映,不声不语地,去体味心中那份五味杂陈。深鞠一躬离场,仅留下满院夕阳。我望向阳台的昙花,花开仅是一瞬间的美丽,却芳香永远,即使枯萎也留有残香,花开,即是永恒。
“这花,开完一茬,还有下一茬,如梦一般,旧梦苏醒,留下的是崭新的记忆,足以让人们去寻找新的梦想,去实现它,看到那个花苞了吗?仿佛你一样,而师傅就成了那残花一朵了。”她给花浇了水,一直把我和外公送到车站,隔着玻璃窗,我望着她那消瘦的背影,艰难地转动轮椅,向太阳落山的地方远去了,消失在地平线中。
“看那个姐姐,是唱戏的吧?”
“那个妆好看诶,我也想学戏!”
“我想唱西楚霸王,多霸气!”
“那算什么,穆桂英才帅呢!”
几个五六岁的孩子,望向我脸上没卸的戏妆,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对戏曲的无限憧憬。仿佛十年前,那个站在戏台下,只会胡乱比画的女孩儿;仿佛十年前,那个首次亮相,因为失误而痛哭的女孩儿;亦如方才,向满院夕阳吟唱的女孩儿……戏梦一场,美哉妙哉。
几缕夕阳落在他们欣喜的笑脸上,落在我那蕴藏无数回忆的泪里,我的眼前又浮现了那一朵花苞,“花如人一般,开完一茬,还有下一茬……”原来如此,我望着天边的嫣红,脑海闪过一幕幕画面,人生匆匆,梦如浮华。
梦亦是真实,亦是虚幻。美好的梦,理应将它保存下去,而不是如过往云烟般忘记。昙花谢时,梦亦醒来了,旧花的枯萎,是为了将来的花苞储蓄营养,助它绽放。人们会保留旧梦那份美好,去实现梦,去追求梦,去传承梦的,对吗?这一切的答案全由那几个孩子的笑颜,和含苞的昙花,诠释了。
散文组 作者:魏姝含 作品ID:100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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