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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是条无法逾越的河,所有的爱,最刻骨的恨.因为爱你所以只认你
2023-08-05

时光是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被悄无声息地侵蚀殆尽,终至消散无痕。十年前,她与他经历了最铭心的爱,最刻骨的恨。她曾那样用力爱过他,他也曾那样执着于她,她以为他们的爱牢不可破。然而,当命运无情地举起镰刀,当罂粟花绽放邪恶微笑,他不过是漠然地转身离去。那一刻,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她从天堂跌入地狱。爱也好,恨也好,她说,如果她真的忘记了,她不愿再记起。十年后,前尘往事如烟消散,她真的没有再忆起。她以为自己另有所爱,他身边来去如云,他们不过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然而,当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当真相的卷帘慢慢掀开,命运碾落尘埃,和风吹拂阴霾,他们是否还能寻回失落了十年的爱?

  时光是一条永远无法逾越的河,所有的爱恨嗔痴,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被悄无声息地侵蚀殆尽,终至消散无痕。十年前,她与他经历了最铭心的爱,最刻骨的恨。她曾那样用力爱过他,他也曾那样执着于她,她以为他们的爱牢不可破。然而,当命运无情地举起镰刀,当罂粟花绽放邪恶微笑,他不过是漠然地转身离去。那一刻,她才知道,一切不过是一场蓄意已久的阴谋。她从天堂跌入地狱。爱也好,恨也好,她说,如果她真的忘记了,她不愿再记起。十年后,前尘往事如烟消散,她真的没有再忆起。她以为自己另有所爱,他身边来去如云,他们不过是咫尺天涯的陌生人。然而,当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当真相的卷帘慢慢掀开,命运碾落尘埃,和风吹拂阴霾,他们是否还能寻回失落了十年的爱?

第一章

  我已经好久没有梦见苏悦生,梦里的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的混蛋。

  穿着白衬衣坐在沙发上,修长的两条腿,西裤线缝熨的笔直,好似刀裁出来的两条线。太阳光照在他脸上,他笑的时候嘴角微斜,就像中风似的。当然这是我恶毒的污蔑,其实人人都说苏悦生长得好看,连宝丽都说:“哎呀苏先生真是像TomCruise……”

  这种时候我总是挖苦:“原来姓苏的竟然长得像外国人?”

  “长得不像,气质像!气质你懂么?”宝丽斜睨我一眼,“说了你也不懂,你懂什么叫男人?什么叫气质?”

  宝丽是一等一的红人儿,赫赫有名的“濯有莲”一姐,无数阔佬豪绅拜倒在她的裙角之下,江湖上盛传她“旺夫”,据说跟她好过的男人都顺风顺水,事业遂心。一时间汪宝丽三个字,竟然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越是忙,越是不耐敷衍,男人们偏以能带她出场为荣,一晚上下来,她各个包厢里停停坐坐,唱两支歌,喝半杯酒,光小费都收到手软。宝丽要是生在古代,包管比李师师还更像个花魁。

  不过论起男人来,我通常对宝丽嗤之以鼻:“你又懂什么叫男人?什么叫长得帅?别看你是头牌,可我是老鸨!”

  没错,我是老鸨,而且不是一般的老鸨。因为全城凡是数得上名号的夜总会,十有八九都是我名下的生意,最大的一间叫“濯有莲”,会员制,资格审查比高尔夫球会还要严格,外头将“濯有莲”传得玄之又玄,什么酒池肉林,什么纸醉金迷,其实不过因为是在郊区,自然占了一大片山林,青山绿水间,错落开去无数楼台。从外头看起来,和寻常度假村一般无二,若要论优点,自然是包厢里音响好,还有就是酒卖得贵一点。当初我还挺犹豫,因为管采购的阿满拿来的订单,那些贵得吓死人的法国著名酒庄一买就是数千支,好年份都是整年份的大手笔采购,这到底是打算开夜总会呢还是屯酒窖呢?迟疑的当儿,正巧苏悦生不高兴,看我拿着那张单子发呆没有理他,大少爷就更不高兴了,夺过单子瞥了一眼,冷笑一声:“我还当是什么事,不过就是买一点酒,难道你付不起这点钞票?”

  苏悦生只有生气的时候才讲上海话,一听他讲上海话我就知趣,满脸谄笑:“是是,方才我不过是在想,这些酒买下来自然没问题,不过要卖到猴年马月去?你也知道,那些人虽然有钱,可是真心不懂酒。”

  果然大少爷心情好了许多,说:“暴发户,多订些拉菲给他们喝!”

  阿满拿着改后的订单咕哝不满,直到我瞥了他一眼,说:“苏先生说,多订些拉菲。”阿满这才收敛些,苏悦生是老虎,人人都怕他,所以我狐假虎威。

  濯有莲一开张就生意奇好,越是门槛高资格审得严,外面说法越是天花乱坠,再加上苏悦生有次正好在本城,恰逢他阳历生日——他们家的人,都是过阴历生日的,阳历生日不作数,不过狐朋狗友自然凑趣,怂恿他在濯有莲大摆宴席,一时间满城权贵,皆以拿到那张生日宴请柬为荣。濯有莲成了灼手可热的富贵显要之地,连我邹七巧三个字,也跟着大大的沾了一次光,人人都道素来低调的苏公子如此罕见高调的给我面子,可见我在苏公子心目中,非同一般。

  濯有莲一举成名,贵是贵,贵得常常连我自己看到出货单,都要咬牙倒抽一口凉气,所以说人都是要虐的,贵成这样,却满城的有钱人都争先恐后来求一张濯有莲会员卡。

  我从梦里醒来,一身冷汗,闹钟指向九点半,窗帘密闭四合,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双层玻璃隔开喧嚣的市声,纵然天早已经亮了,整个城市这时候已经上班上学,但对我而言,时间还早。做我们这行的,都是下午两点才起床。

  我躺在床上想了半天,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梦见苏悦生,因为今天是妈妈忌日。

  妈妈死了也快十年了,我们老家的规矩,第三年忌日的时候把死者所有的东西都烧掉,然后才可以在坟前立一块碑,从此后这个人就似乎真正告别尘世,不必要再计算她的生辰死忌,也不必时时刻刻惦着去坟前磕头烧香。

  我十分不孝,妈妈走之后的头七甚至七七,都没有去给她磕头烧香,那时候我病得很严重,差一点就死掉。等我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妈妈去世大半年后了。

  苏悦生带我去看她的墓地,妈妈就葬在城郊,在非常昂贵的陵园,我妈的墓地占据了特别好的位置,铺着黑白分明的大理石,像钢琴键一般,太阳晒得大理石滚烫,我把玫瑰放下去的时候,心里只在想,别把花烫坏了啊。

  妈妈最喜欢玫瑰,花是我在最好的花店里买的,刚刚从保加利亚空运到,包扎的时候店员跟我搭讪:“这是要送给谁呢?”

  我说:“我妈妈。”

  店员是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姑娘,笑得两只眼睛弯弯像月牙,说:“那她一定开心极了!这么漂亮的花!”

  我也觉得是,如果妈妈真的能看见,她也一定会开心。

  放下那束玫瑰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哭,我都恍惚听见眼泪滴落滚烫的石板,“噗”得那一声,可是眼角干干的,我真的没有哭。

  回去的路上苏悦生给我一套钥匙,说:“你那房子我让人替你卖了,价钱还不错,所以买了一套市中心的公寓,余下的钱,存银行了。”

  我把胳膊肘放在车窗上,下巴就搁胳膊上,浩浩的风吹乱了我的头发,我妈留给我的东西其实不多,除了一大衣帽间的名牌衣服手袋,就是那套别墅了。现在房子卖了,衣服手袋都被苏悦生让人当垃圾处理掉了,什么都没有了。

  不,银行里还有一笔巨款,那也是我妈留给我的。不过钱不算,钱是什么,不过是户头上的一个数字。我六岁的时候我妈就这样跟我说过,这世上钱买不到的东西太多,比如快乐。

  我妈这一辈子,不快乐。

  我从来不想重蹈她的覆辙,可是我认识了程子良。

  我妈妈听说我和程子良来往时,气急败坏打了我一耳光,那是我妈生平第一次动手打我,她说:“你怎么就不学好?”那一种语气里的心酸绝望,是比那一耳光打在脸上,更令我觉得难受。

  那时候我还小,不觉得自己做错事,不知道这世间有人跟人,是天差地别。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一切早就已经晚了。

  难得这么早醒,我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洗脸刷牙,牙还没刷完就接到小许的电话,小许的声音里透着几焦虑,劈面就说:“苏先生出了点事。”

  我吓得一口牙膏水差点吞下去,赶紧吐出来然后问:“什么?他在哪里?”

  “医院,XX医院。”小许又赶紧叮嘱一句:“带几件他的睡衣来。”

  我挂断电话就去衣帽间找苏悦生的睡衣,心急火燎拿了袋子装起几件睡衣,想想又将他的浴袍毛巾装进去,苏悦生很容易过敏,毛巾都用某个牌子,医院的东西,哪怕是新的,他一准用不惯。

  我开红色的保时捷出门,大包的衣物搁在副驾座上,天气阴霾,透过墨镜,城市仿佛已经是黄昏。风把我的一头长发吹得乱糟糟,发丝打在脸上生疼,趁着红灯停车,我从包里翻出一条丝巾绑住头发,从后视镜里我发现,自己吸引了路上无数其它司机的眼光。

  换作是平日,我大约会绑好头发之后,得意洋洋的转过身子朝围观**众挥手飞吻,不过今天没这种心思,小许说的不明不白,还不知道苏悦生出了什么大事,他要是死了,我可完蛋了。

  紧赶慢赶赶到医院,直到进到病房才松了口气,因为苏悦生正在发脾气,还能那么大声训斥旁人,可见性命无碍。

  他坚持要出院,医生坚持不肯,我到正好解围,院长和主任都认得我,对我讪笑:“邹**来得正好,劝一劝苏先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含着笑意,说不好奇是假的,苏悦生脸颊上一大块乌青,好像被人揍了一拳,苏悦生竟然会挨揍,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难道是他爹竟然亲临本地,演了一出闭门教子?又或许?是新女朋友彪悍泼辣,竟然朝苏公子脸上招呼?又或者他亲自遛狗的时候,被那条二狗拉得撞在电线杆上?

  总之哪一种情形都让我觉得忍俊不禁。

  小许及时打断我各种联想:“苏先生追劫匪,被劫匪打的。”

  “哦……”我忍不住揶揄:“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劫匪抢什么了,还用得上去追?”

  几年前我下班的时候,被一个小蟊贼扎破车胎抢包,追上去之后挨了一刀,我举手一挡,结果把胳膊上划了一长道伤口,血流得吓死人,最后还进医院缝针了。苏悦生那会儿在意大利度假,国际长途还不忘兴灾乐祸:“劫匪抢什么了,还用得着去追?”

  所以这一次我拿原话奉还,很意外苏悦生竟然没回嘴,反倒若有所思。我想他脑袋一定被劫匪打坏了。

  没过几天就有风声传到我耳朵里,原来那天苏悦生追劫匪是英雄救美,有个女孩的包包被飞车党抢走,他正好路过追上去,飞车党骑着摩托被他逼进死胡同,他弃车下来跟劫匪徒手肉搏,结果在市民帮助下把劫匪送进派出所,自己受了伤。

  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被救的女孩名叫向晴,XX大学研究生在读,身家清白斯文漂亮的好姑娘,父亲是教授母亲是公务员,朋友们提到她的名字与学校,都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一眼我。

  我也装作蛮淡定的样子,回应朋友们的好心。

  苏悦生这回是认真谈恋爱了,有人说他每个周末都去学校接向晴,还有人常常看到他跟向晴在公园里散步。据说两个人都拿着一支冰激淋,开心的跟孩子似的。

  最后连赵昀都忍不住挖苦我:“你倒挺沉得住气啊?”

  “您这话说的。”我笑咪咪把醒酒器中的酒斟进杯子里:“哪桩事我沉得住气了?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知道我的脾气,买件新衣服都要当场穿走,我哪里是沉得住气的人?”

  赵昀瞪了我半晌,才悻悻地说:“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

  赵昀跟苏悦生关系挺好,狐朋狗友里头他们俩走得近,不晓得为什么,苏悦生身边的人都喜欢我,大约是因为我好相处,能说能闹又不需要旁人额外给我面子,每次出了乱子我自己先找台阶下。我又放得开,经得起他们胡说八道,时日久了,没心没肺也是一样好处。人人拿我当兄弟,所以出于义气,赵昀替我担忧。

  其实我跟苏悦生也是兄弟义气,没他们想得那么复杂。

第二章

  我只是没想到后来变成一场闹剧。

  苏悦生有事要去趟美国,临走前特意约了我吃饭,我已经好几个月不曾见过他,承蒙召唤,受宠若惊,连忙换衣服打扮齐整去赴约。

  在席间苏悦生很慎重的介绍向晴给我认识,我捧着向晴那只柔若无骨的白晰小手,脱口说:“久仰久仰!”

  向晴是个文静姑娘,不过赧然一笑,苏悦生瞥了我一眼:“胡说什么?”

  我正襟危坐,苏大少爷将向晴托付与我,说:“我半个多月才能回来,你就在本地,多照应晴晴一些。”

  我拍着胸脯说:“没问题!”

  向晴不过莞尔浅笑,苏悦生又细细叮嘱她不可吃辣,否则容易胃痛,又交待有要紧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

  美人如玉,我亦爱。

  苏悦生一走,我就当起了超级保姆,派人每天送一份爱心汤去学校,以免向晴吃不惯外头的饮食,每个周末打发司机去接她回家,偶尔她也会发短信给我,大部分内容都是:“邹姐姐,我很好,一直都有课,所以不需要外出。最近也没有胃疼,你送来的汤和零食都已经收到,谢谢!”

  我还以为可以平安无事到苏悦生回来,结果有天我还没有起床,就接到赵昀通风报信的电话:“七巧,苏太太要来,今天下午的飞机,你可要提防一下。”

  我顿时吓得瞌睡都没了,连忙爬起来,问:“她来干什么?”

  赵昀很反常的顿了一下,才告诉我:“你不知道?程子良回国了。”

  我大约愣了很久,过了片刻才听见自己干巴巴的笑声:“这样啊,那我回避一下吧。”

  这世上有几个人我是不能见的,一是苏太太,二是程子良。尤其是程子良,一听到他的名字,我其实就想落荒而逃。

  事实上我也落荒而逃了,我赶紧收拾东西住到山里去了。阿满家原来在乡下,阿满后来给父母就在山里盖了一幢楼房,前面是清江,后面是青山,院子里种满了枇杷树和龙眼树,别提有多美了。

  我从前也跟阿满进山去,摘那满院的枇杷,拉一后备箱的新鲜蔬菜回城来,那是个桃源地,所以一有难,我就逃到桃源去了。

  我连阿满都没告诉,自己开车进山。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高速公路两侧的梯田里,有农夫正在插秧,偶尔闪过一户人家,屋前屋后,都是一团团的绿树。一路走一路都是好风景,满山满谷的绿色。

  下了高速还有两个小时的山路,开到阿满家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我看着山凹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心情愉悦起来。我驾驭着轻巧的跑车,行驶在盘山公路上,每一次急弯,几乎有一种飘移的快感。这样奢侈的愉快很多年都没有了,虽然我是在逃跑,不过逃跑的过程,也尽量让自己觉得愉悦一些。

  阿满的父母都认识我,对我的到来并没有太多惊诧,我偶尔也自己开车进山来摘菜,他们都是敦厚的老人,把我当邻人的孩子一样看待,并不因为我是阿满的老板,就会对我卑躬屈膝。阿满的母亲因为我的到来,去后院摘菜,说要炒腊肉给我吃。我跟她一起洗菜,然后做饭。

  山间极静,尤其是夜间。满天的星斗灿烂,抬头可见。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话,阿满的妈妈摘了一大盘枇杷给我吃,絮絮的让我拣绵软的果子吃。

  “阿满也快三十了。”阿满妈不无忧色:“总不见他带女朋友回来。邹**啊,你是领导,你要帮忙操点心。”

  我差点被枇杷噎住,好容易咽下去,只好讪笑:“好啊好啊,我会想办法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

  成天被人家邹**邹总的叫,连阿满客气的时候都叫我一声“邹姐”,我都忘了我其实年纪比阿满还小。

  晚上我睡得出奇的早,也睡得出奇的香,连梦都没有做半个。清晨我被屋后山林里的鸟叫声吵醒,天刚蒙蒙亮,阿满家的窗帘是很简单的纯色棉布,阿满妈是勤劳的主妇,浆洗得干干净净。我从那窗帘的边缘盯着看,看天一分一分的亮起来,鸟叫声渐渐稀疏下去,换了屋后的公鸡来打鸣,喔喔喔,真的是唤人起床的好闹钟。

  苏悦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和阿满妈在菜园里摘蚕豆,这季节蚕豆最好吃,炒出来又酥又嫩,简直入口即化,再过几天就老了,只能加调料水煮当五香豆了。我正欢天喜地摘着沾着露水的蚕豆,手机响了,苏悦生的国际长途,我不敢不接,好在现在通讯发达,山里信号也满格,通话质量非常不错。苏悦生问我在哪儿,我也不敢不说实话。

  苏悦生很诧异:“你一个人跑到山里去做什么?”

  我老实告诉他:“你家阿姨来了,我想左右闲着没事,进山来摘点菜也好。”

  不可以把苏太太叫“苏太太”,我牢牢记得这忌讳。

  苏悦生挖苦我:“原来你就这点出息?那个女人就把你吓成这样?”

  我不吭声,苏悦生知道我当年在苏太太手底下很吃过一点苦头,而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跟继母对着干,这也是他当年搭救我的原因,不然我早就不知道烂在哪条阴沟里了。苏家人个个脾气古怪,苏悦生从来不肯承认苏太太也算苏家人,但苏太太我也惹不起。

  我向苏悦生汇报,向晴很好,虽然我走开了,但我交待过阿满,阿满办事情,苏悦生应该放心。果然,苏悦生很满意我的安排,因为他没有再说旁的话,只说:“我大概得下周四才能回来。”

  苏悦生难得跟人交待行踪,我都受宠若惊了,过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当然不是向我交待行踪,于是连忙说:“我会告诉向晴。”

  苏悦生大约心情不错,还跟我多说了几句闲话才挂电话。

  我以为自己会在山里住几天,没想到下午就出了乱子,向晴在学校大门口被出租车给撞伤了,阿满打电话告诉我,我吓得连忙开车返回市区。

  进城的时候正遇上晚高峰,天气闷热,漫天乌云,乌云压城城欲摧,衬得一大片水泥森林,格外压抑。大约是要下暴雨了,才不过六七点钟,天色暗黑仿佛已经是半夜,车都开着大灯,堵堵停停,高架桥上一条蜿蜒的河流。

  我开着敞篷车,连呼吸的尾气都比旁人多,又担心天落雨,一路焦心急虑,好容易开到了医院,地下车库又全满,没有停车位。我跟保安套了半天近乎,他终于把我偷偷放到医生的职工停车区去,指给我看一个车位,告诉我说:“那是主任的车位,这几天他到外地出差开会去了,所以可以暂时让你停一下。”

  我连声道谢,然后朝着急诊楼飞奔而去。

  苏悦生曾经挖苦我,说我是他见过的,唯一踩着十厘米高跟鞋还能健步如飞的女人。我笑着说:“能穿十厘米高跟鞋的女人,个个都可以健步如飞,不过她们都要在你面前装鹌鹑,我不用装,所以你才看得到。”

  一进急诊楼,就看到一堆病患在那里排队等电梯,我看了看排队的长度,决心还是自己从安全通道爬上去算了,反正只有七楼。

  爬到二楼的时候,突然听到“咔嚓”一声,闪电似乎就近在咫尺,从楼道的窗子里映进来,把我吓了一跳。暴雨哗啦啦下起来。天早就已经黑了,雷声一阵紧似一阵。这里本来是安全通道,平常很少有人走,这时候空荡荡的更只有我一个人。楼梯间里很远才有一盏声控灯,不过因为雷声隆隆,所有的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每盏灯还是在拐角的地方,好远好远,那灯光亦十分惨淡,总教我想起一部恐怖片。我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开始唱歌。我一害怕的时候就唱歌,这大约是小时候落下来的毛病,小时候我妈忙着美容院的事,常常将我一个人反锁在屋里,我睡到半夜醒来,怕得要死,所以常常唱歌哄自己睡觉。到现在仍旧是这种毛病,怕打雷,怕得要死,于是唱歌。

  我都不知道自己荒腔走板唱了些什么,爬楼爬得我上气不接下气,喘息未定,唱的自然难听,爬到快到五楼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楼梯上坐着一个人。恰好这时候雷声渐息,声控灯没有亮,我只看黑暗中一点模糊的影子,仿佛是个人坐在那里,我壮着胆子咳嗽了一声,声控灯仍旧没有亮。我连拍了两下手,声控灯还是没有亮,大约是坏了。正在这时候,楼外一道闪电划破黑暗,在楼道被闪电映亮的那一瞬间,我模糊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轮廓。

  “风是你,雨是你,风雨琳琅都是你。”

  当初张爱玲写胡兰成:“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那时候我还是文艺少女,把这句话念得滚瓜烂熟,有天狂风暴雨,程子良被堵在机场里,航班取消,我们两个隔了一千多公里,不能相见。打完电话又发短信,我把这句话一字字打出来,发给他看,他回复我的短信,就是这十三个字。

  闪电早已经熄灭,雷声隆隆,灯光仍旧没有亮起,楼道里一团漆黑。我很鄙夷自己,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会觉得有人像程子良。刚和他分开的那阵子,有时候在大街上看到一个陌生人很像他,都会偷偷多看两眼。少女情怀总是诗嘛,何况是对初恋。

  有人说初恋难忘,我想这也是因为一种雏鸟情结,第一次谈恋爱,痛是痛,伤是伤,甜是甜,酸是酸。网上有一张照片非常有名,一个老太太卖桔子,旁边纸牌上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甜过初恋”。

  网友都是会心的笑,有几个人的初恋会是纯粹的甜呢?

  这个长得有点像程子良的人也蛮奇怪的,一个人坐在楼梯里,难道说有什么伤心事?据说医院很多人跳楼,窗子都是焊住的,能打开的弧度非常有限,难道这个人是病人或者家属,有什么想不开的事才坐在这里?

  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继续往上爬,琢磨要不要多事劝劝这个人,楼梯一级级,再爬几十步,就到七楼了。

  我又上了几级台阶,那个人突然清清楚楚的叫了一声“七巧?”

  我愣住了。

  窗外电闪雷鸣,雨声如注。他也愣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过了好久,他才说:“真的是你?”

第三章

  他的声音很轻,夹杂在轰轰烈烈的雨声里,断断续续似的,只有四个字的问句,听着并不真切,我觉得恍惚像是梦里一般。不,这绝不是梦,我从来不梦见程子良。

  我跟程子良,没什么好说的,自从闹翻之后,也再也没有见过。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现在我想起来都还是一片模糊,当年他也对我放过狠话,我也说过特别狠的话,爱情这个东西很奇怪,也许到最后大家都是拿它做刀,捅得对方奄奄一息。我渐渐回过神来,不,这不是程子良,程子良不会在楼道里抽烟,也不会坐在楼梯上。他大约是在看我,我有点拿不准,我都没想过跟程子良再见面会是什么情形,我也没打算跟他再见,当初把事情做绝,不就是为了从此再也不见吗?

  我还在惊疑不定的时候,楼道门突然被人推开,有人问:“程先生?你在吗?”

  程子良转头答应的时候,我已经一鼓作气从他身边冲过去了。

  我一口气爬上七楼,推开沉重的安全门,突然被水泥地和防静电地板之间几厘米高的落差绊倒。十厘米的高跟鞋,摔得我差点鼻青脸肿。路过的一个护士看见,连忙把我扶起来,我这才觉得自己背心里全是冷汗。刚刚那几分钟简直像梦魇,令我精神恍惚,原来真的是程子良?幸好他没有追上来,不然我这一跤摔倒,他还不知道怎么想呢?

  一直走到手术室外,我脚步还是虚的,有点踉跄,大约是刚刚那一跤摔的,可是如果真是程子良,他才不会追上来呢?今时今日,相见何宜?

  我见到了阿满,他介绍主治医生给我认识,向晴被撞倒之后就近送到学校的附属医院,本来向晴自己觉得并无大碍,以为只是皮肤擦伤,后来阿满还是不放心,赶过去办了转院,一转院就检查发现内出血,脾脏破裂,刚刚做手术摘除了,幸好手术非常及时也非常顺利。

  我跟主治医生聊了一会儿,看了看时间,美国东部还没有天亮,我决定暂时不要打电话给苏悦生,他一定还没有起床。

  向晴麻醉还没有苏醒,我把病房什么的安顿好,又打电话给相熟的家政公司,要求安排一个有经验的做饭保姆,至于陪护,问护士长打听就可以了。等一切忙完,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我这才给苏悦生打了个电话,简单的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苏悦生大约有事正忙着要出门,听完之后很简单的答:“知道了。”

  真是跟皇帝似的。

  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扭伤了脚,脚踝已经肿起老高,阿满诧异的询问,我说:“出电梯时摔了一跤。”

  阿满坚持找了外科医生来帮我诊视,确认只是软组织挫伤,医生开了一些软膏给我,又叮嘱我用冰块冷敷。阿满开车送我回“濯有莲”,路上他突然问我:“邹**,您今天晚上怎么了?”

  “啊?”

  “我看您一晚上心绪不宁似的。”阿满说:“这事苏先生也不能怨您,您把向**照顾的很周到,车祸是意外。”

  我还以为这些年江湖混下来,自己早就练出了千百层面具,甚至有时候面具戴的久了,还以为早就跟自己的脸皮浑然一体了,没想到身边的人还是一眼可以看透。我干巴巴笑了两声,说:“我不怕,苏悦生又不是老虎。”

  阿满大约觉得我欲盖弥彰,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语气里透着心虚,干脆闭上了嘴。

  濯有莲还是那般热闹,濯有莲的热闹是藏着的,内蕴的。偌大的大厅里,齐齐整整一排咨客迎宾,站在璀璨饱满的水晶灯下,个个都是玲珑剔透的人儿。客人们大多并不在大厅出入,相熟的客人都会提前预订好包厢,有的常常包下一幢小楼,自然从大门处就拐进了私密的车道,旁人连客人的车尾灯都见不着。

  今晚生意很好,暴雨骤歇,路上交通不便,客人们都到的晚,这时候连主楼里的包厢都是全满。

  说不自豪是假的,这里是我的王国,每晚流水般的花枝招展的美人们,看着就赏心悦目。

  我回到办公室,陈规早就接到阿满的电话,远远迎出来,看我一瘸一拐的进来,连忙扶住我,嘴里直抱怨。陈规的抱怨也是亲热的,他应酬惯了客人,对谁说话都带着几分娇嗔的劲儿,对我也习惯成自然,翘着兰花指戳一戳我的额头,差点没把我戳一跟斗,他恨恨地数落我:“都伤成这样了,还来干什么?好好歇两天不成么?幸亏你是老板,不然旁人该怎么看我们濯有莲,还以为我们刻薄到连受伤都不准请假!”

  我说:“上勤下效嘛,老板才不可以偷懒。”

  陈规抿着嘴直笑:“哟,幸好我是不偷懒的,不然还以为你这话是敲山震虎呢!”

  我顺手在陈规脸上拧了一把:“美人儿,我怎么舍得敲你?”

  陈规白了我一眼,推开我的手,说:“你以为我是山?我是老虎!”

  我哈哈大笑,扶着墙拐进办公室。

  几天没来,积下一堆工作。我们虽然是捞偏门的,做的却是正当生意,而且沿用的是最现代化的管理,OA系统里一堆我要批复的邮件。

  我头晕眼花回完所有的邮件,正打算在办公室沙发里盹一觉,陈规却又踱进来了,往我的办公桌前一坐,一手支颐,怔怔的看了我半晌,突然喟然长叹。

  我瞥了他一眼:“又怎么了?”

  陈规扭着身子,说:“邹**,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我心里一跳,陈规说:“见不着他的时候吧,心里跟猫抓似的,见着他了吧,心里更像猫抓了。明知道他不属于你,你还是要为他伤心落泪。哭也是因为他,笑也是因为他,好多次都发誓要真的忘掉他,一转眼见了他,又马上欢天喜地。真是前世冤孽。”

  我掸了掸胳膊肘上的鸡皮疙瘩,反问:“你又爱上谁了?”

  陈规白了我一眼,说:“什么叫‘又’?说得我朝秦暮楚似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他我还爱过谁啊?”

  我诚恳的对陈规说:“陈规,咱们都认识十来年了,从我出道做生意,你跟阿满就和我的左膀右臂似的,离了你们两个,我都不晓得该怎么办。你的感情生活,我也十分关心,希望你可以过得好,不过你的这段感情,我实在是不看好,还是算了吧!”

  陈规喜欢的人叫齐全,齐全名字虽然古怪,长得却是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而且齐家是本市著名的富贵人家,齐公子从来只喜欢美女,所以陈规注定就只是一场单恋。不过齐家也很给苏悦生面子,齐公子就常常来照顾我们濯有莲的生意,今天问都不必问,肯定是齐公子又来了。每次见到齐公子,陈规就长吁短叹,要嗟叹好久。好在他也只是单恋,从不骚扰齐公子,我觉得齐公子压根就没想到还有个男人苦苦的爱着自己,我岔开话题,问:“齐公子今天跟谁来的?”

  “今天说是替一位好朋友接风,好些人都在,加上招呼的**们,跟开派对似的,热闹得很。”

  我说:“我扭伤了脚,不方便出面,你要是愿意,去替我送瓶红酒得了。”

  陈规叹了口气:“那些人都喝醉了,闹腾得很,我也不愿意见。”话虽这么说,还是打电话让人去酒窖里取了一瓶红酒,亲自送过去了。

  陈规就是这点好,公是公,私是私,虽然有些儿女情长,但从来不婆婆妈妈,他和阿满一个性子耿直,一个心思细密,所以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管人,一个管财,算是我手底下哼哈二将。

  我在办公室里睡了一会儿,突然被敲门声惊醒,一个姓宋的领班怯生生告诉我说,陈规喝醉了,那些人还不依不饶,非吵着一定要陈规把我也叫上去喝两杯,她瞧着情形不对,所以来告诉我。

  陈规酒量很好,只是一见着齐公子就三魂丢了两魄,怕是被人灌的不行了,这才没拦住人来找我。我刚睡醒,自己都知道这蓬头垢面的模样断不能见人,于是去盥洗间洗了把脸,又重新梳头,描眉画目一番,这才去“听江声”替陈规解围。

  “听江声”是一幢独立的小楼,座落在离江最近的一侧,背山面江,五个露台全无敌江景,是“濯有莲”景致最好的一幢楼。我一进“听江声”,就看到一楼大厅沙发里睡倒四五个人,看来真是喝大了。

  喝大了不要紧,这些公子哥还都有分寸,不会玩得太过份。二楼人声鼎沸,有人在唱歌,也有人在跳舞,陈规坐在沙发上,气色还好,就是眼圈发红——他喝酒从来不红脸,只红眼圈,这样子真是喝高了。

  我一眼就看到齐全,今天齐公子也喝太多,神情都跟平日里不一样,一见着我,就笑嘻嘻的说:“老板娘来了……七巧唱歌是一绝,快过来,给大家唱一首!”

  我本来扶着一个公主的肩膀,借着那几分力,笑吟吟说:“齐总饶了我吧,您瞧我这脚,肿成这样还来给您敬杯酒,就惦着是您在这里,不是旁的客人。您看在我这份诚意,就饶过我这伤残人士吧。”

  齐全摇头晃脑的说:“不行!又没让你跳舞,我们这里有著名的男中音,来来,唱一首《因为爱情》!子良!子良呢?”

  有人答说去洗手间了,我笑得牙龈发酸,说:“齐总唱歌就挺好呀,要不我们俩唱一首?”

  “不行!”齐全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说:“我得介绍一位新朋友给你认识,程子良!程子良!你肾亏啊?进了洗手间就半天不出来!”

  有人远远答应了一声,齐全兴奋的向他招手:“快来快来,我介绍老板娘给你认识,子良,这就是濯有莲的老板,邹七巧邹**!”

第四章

  没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跟程子良握手说幸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好在假睫毛够浓够密,想必谁也看不清我的眼神,我垂眸低首,放平静了声音,说:“程先生幸会。”

  “子良刚刚从国外回来,七巧,你们两个,还真是有缘呢。”

  我心里镇定了一些,一晚上遇见两次程子良,如果这是天意,那么就逆来顺受好了。我含笑问:“什么有缘啊?难道我跟齐总没有缘吗?”

  齐全哈哈大笑:“我说错了话!真是酒喝多了!你晓得子良的姐姐是谁么?就是苏太太啊!”

  场里有不少人认识苏悦生,听到这话都轰然一笑,说:“这辈份可乱了!”

  “邹**得喝一杯!”

  “一杯哪能做数!起码得喝三杯!”

  “这算见了舅舅,三杯都不能做数!得喝一打!”

  所有人都有了七八分酒意,七嘴八舌话越说越离谱,我脸上笑意不减,却说:“各位大哥,拿我开开玩笑是我的荣幸,不过拿苏先生跟我开玩笑,可真是折我的福,得啦,大家看我这脚,肿得跟猪蹄似的,刚看了跌打医生,取了药内服外敷,千叮万嘱忌荤酒辛辣,不过今儿大家高兴,我舍命陪君子,就喝这一杯,各位老板高抬贵手。”

  公主要替我斟酒,齐全劈手夺过去,把冰块全倒出来,斟上满满一杯威士忌,说:“可不许舞弊!”

  我笑嘻嘻接过去,一仰脖子,一口气喝完,亮一亮杯底。在场的人都给面子,噼里啪啦拍了一阵巴掌,齐全也说:“邹**今天是真豪气,今天放过你啦!来来,唱一首歌!”

  我脸上一阵阵发热,从食道到胃中,也一阵阵火烧似的灼人,烈酒没有加冰,就那样一口气灌进去,难受得很。我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彻底献丑一回,不过唱完了,大家可要答应我,让我带小陈回办公室,还有事等着他去处理呢。”

  齐全笑着说:“行,满场的男人,你愿意带谁走都行!”

  所有人都在笑,公主替我点了一首《因为爱情》,齐全把程子良推到台上的麦筒前,我款款大方的看着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自己接了公主递过来的手麦。

  熟悉的前奏响起,程子良却没有看我,也没有唱第一句,齐全笑着说:“怎么啦?”

  “这首歌我不会,出国太久,国内的流行音乐都不熟了。”

  “换一首换一首。”齐全嚷嚷:“给他找首老歌!《花好月圆夜》!这个总该会唱了吧?”

  程子良这才抬眼看了我一眼,我满脸陪笑:“程先生会唱么?”

  程子良点点头:“就这首吧。”

  “春风吹呀吹

  吹入我心扉

  想念你的心

  怦怦跳不能入睡

  为何你呀你

  不懂落花的有意

  只能望着窗外的明月……”

  我从来没有跟程子良唱过歌,因为从前从来没有跟他出去应酬过,两个人在家里的时候,不是看电视就是在煮饭吃,饮食男女,人生大欲,那时候哪有功夫唱歌。真是蜜里调油还嫌时间不够。我听过几次程子良唱歌,大部分时候是他独自在浴室里高歌,洗完澡会扑出来,问我:“老婆,我唱得好不好听?”

  我总是板着脸答:“像狼嚎!”

  那时候他像孩子般拱一拱:“哼哼!色狼来了!”

  有些回忆想想,还是真伤感,今时今日,又想来何宜,我专心把一首歌唱完,赢得一片掌声,当然大半原因是所有人都捧程子良的场,我放下麦筒,说:“谢谢大家,今儿所有酒都算我的,大家玩得开心点!”

  齐公子是真喝高了,扯着我的衣袖着恼:“怎么算你的?算你的岂不算苏悦生的?咱们喝酒,凭什么让他请客啊?”

  “苏先生跟我,真的只是普通的男女朋友啦。”我娇嗔的拨开他的手:“齐总成天拿我开心,这样下去,我还能找着男朋友么?”

  齐全笑嘻嘻的说:“都男女朋友了,还普通的起来么?”

  我又敷衍了他两句,终于带着陈规全身而退。陈规是真喝的不行了,一出小楼,我就让保安把他扶上电瓶车,自己坐了电瓶车尾的位置。

  夜风一吹,更觉得砭骨的酸凉,脚上的痛都不觉得了,只觉得胃里难受。回到办公室,一关上门,就扶着墙跳进洗手间,搜肠刮肚的吐出来,腿一软就倒在马桶旁,突然就觉得喘不过来气,心里一惊,却没有力气爬起来去拿药。

  我有非常严重的哮喘,喷剂总是随身带着,偏偏刚刚把包放在了办公桌上,洗手间浴柜里也有药,我扶着马桶试了四五次,却总是站不起来,最后一次我撞在浴柜门上,窒息让我的手指无力,总也打不开那扇救命的门。

  手机嗡嗡的响着,就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陈规喝醉了,阿满这时候肯定在前台,我的办公室没事的时候没人进来,难道今天就要死在这里?

  我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手指痉挛的抓着领口,仿佛希望能在胸口上开一个洞。

  我真是跟程子良八字不和,每次见着他,我就会有性命之忧。

  在失去意识之前,我想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一定离程子良远远的。

  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只是意识渐渐恢复的时候,觉得自己像被浸在冰水里,又冷,又黑,四周都是漆黑的冰冷的海水,包围着我,让我无法呼吸,我喃喃的叫了声“妈妈”,白炽灯的光线非常刺眼,我看到了程子良。

  还有一堆人围着我,程子良半蹲半跪,手里拿着那救命的药瓶,阿满一脸焦虑,说:“救护车马上就到!”

  其实只要喷了那救命的药,就算是又从死亡线上兜了一回,我都不明白我自己为什么活着,挣扎了半晌,最后是程子良的手,按在我的胳膊上,他说:“别动。”

  我这辈子没有想到的事情很多,比如妈妈会死于非命,比如我会遇见程子良,比如我从前也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和程子良分开,我还以为那会比死亡更难受,可是我也活过来了,而且活得很好。

  我也没想过会再遇见程子良,我最没有想到的是,某一天还会有机会,听到程子良对我如此语气温柔的说话。我觉得我还是死了好,或者,他像从前一样,恨我恨到骨头里,连话都不愿意再跟我说。

  我被救护车送到医院去,程子良在车上,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据说是一**人喝完酒都打算走了,就他一时兴起,非要到办公室来跟我道别,因此救了我一命。我讨厌救护车顶上的灯光,讨厌氧气面罩的气味,还讨厌程子良也在救护车上。

  主治大夫王科是老熟人了,今天本来不该他值班,我急救入院,所以他深夜被电话叫到医院里,看着我就直摇头,问:“喝酒了?”

  我浑身酒气,想否认都难,王科说:“自己不要命,神仙也救不了你!看你还能折腾几回!”

  我讪讪的说:“王大夫,还有我的朋友们和下属都在,能不能给点面子?”

  齐全这时候酒都醒了,正打电话指挥人去找专家,还以为我是吃了骨科的中药又喝酒导致的过敏,阿满说我是哮喘,他才挂了电话踱过来看我,说:“你怎么有这毛病呢?跟苏悦生一样?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咧嘴笑了笑,也没力气反驳他又提到苏悦生,医生检查无大碍,反倒批评我没有注意脚踝的挫伤,最后留院观察。

  这一折腾天都快亮了,齐全终于领着人散去,连程子良都走了,人太多,我们也不能说别的话,幸好他也没再说别的话。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我在医院里睡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窗帘密闭四合,病房里静悄悄,药水还在滴,我举起手来看了看,这才发现对面沙发上有人。

  竟然是苏悦生。

  我这一吓,受惊不小,连忙坐起来,问:“你怎么回来了?”

  “事都办得差不多了,就提前回来了。”

  我想起来向晴是跟我住在同一家医院,心想美人新宠果然是了得,竟然能让苏悦生提前飞回国内,连我都跟着沾光,苏公子探视完了美人,还顺便来看看我。我问:“向晴怎么样?今天还没有去看过她。”

  “挺好的。”苏悦生有点倦意似的,大约是长途飞行很累,他说:“听说你是被120送来的,怎么不记得带着药。”

  “带了,一时没拿到。”生命如此脆弱,其实我有时候想,或许苏悦生当初肯照应我,也是看在我们同病相怜的份上。犯病的时候大家都狼狈脆弱的像一个婴儿,谁也不比谁更好。所以苏悦生觉得我是自己人。

  有人在外面轻轻的敲门,原来是苏悦生的司机,给我送来一些吃的,然后苏悦生说:“我回去睡觉了,有事给我打电话。”

  我其实已经恢复了九成,哮喘这种病,不发作的时候,跟没事人似的。在医院里睡了一觉,我觉得自己又生龙活虎了。等点滴打完,我搭电梯上楼去看向晴,她已经醒了,也可以进流食,护工将她照顾的很好,只是还有些虚弱。

  美人就是美人,半倚在床头上,仍旧慵懒好看的像病西施,赏心悦目。她手术后中气不足,所以我让她少说话,只是她看我也穿着病号服,于是目光诧异。

  我主动告诉她:“老毛病了,哮喘,昨天酒喝得太急,丢人现眼了。”

  向晴细声细气的说:“要保重自己呀,巧姐。”

  第一次有人叫我巧姐,我听着耳熟,总觉得这名字像在哪里见过。等回到自己的病房,猛然才想起来,巧姐!那不是《红楼梦》里王熙凤的女儿么?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巧姐生在七月初七,这个日子不好,所以刘姥姥给取名叫“巧姐”,以毒攻毒,盼这个名字压得住。我为什么叫“七巧”,当然不是因为也生在七月初七,而是我妈最喜欢玩七巧板,据说进产房之前还拿着副七巧板拼来拼去,最后助产士一说是个女儿,我妈就脱口说:“那就叫七巧吧!”

  我比《红楼梦》里的巧姐走运,因为我没有哥哥,我妈也没哥哥,所以“狠舅奸兄”自然是没有了,不过想一想,我的命也比巧姐好不到哪里去,巧姐小时候好歹还过了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而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跟浮萍似的,最苦的时候,连房租都交不上。

  不过在倒大霉的时候,刘姥姥救了巧姐,苏悦生救了我。一想到苏悦生跟刘姥姥划上等号,我就觉得搞笑了。

第五章

  初中的时候,有个女同学叫陈明丽,语文成绩很好,她最喜欢张爱玲,成天在小本本上抄张爱玲的名句,还拿我的名字来开玩笑,因为张爱玲也写过一个“曹七巧”,那个女同学天天拿我打趣,说曹七巧家里是开麻油铺的,我家里是开美容院的,真是挺像的。

  我听得出她话里的轻蔑,美容院还不如麻油铺呢。本来我在初中的时候成绩并不好,成天跟一帮男生混在一起,放学就去街头的小店打游戏。我读的那所中学,不好不差,夹在一流和三流中间,勉强算个二流。只不过我们离学校不远,就是臭名昭著的电子技校。那时候技校的男生成天在我们校门口晃荡,勒索我们学校男生的零花钱,看到漂亮的女生就吹口哨调戏。

  有天傍晚放学,我就看到几个技校男生围着陈明丽起哄,陈明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有个男生跟在她后头,掀她裙子,陈明丽骂了句臭流氓,他们反倒围上来了,还动手动脚。

  本校的男生看着这一幕,都讪讪的绕着走,我一时气愤,捡了块砖头就迎上去了。

  这件事后来传得走了样,最后同学们绘声绘色将我描述成女侠,据说我拿着板砖一对七,竟然让七个男生落荒而逃。哪里有那么夸张,首先对方只有五个人,然后我走上去一板砖把其中一个拍得血流满面,余下四个人都吓傻了,我又飞起一脚踹中对方的老二,痛得对方嗷嗷叫,跟着同伙不战而逃。

  我就此一战成名,有了个绰号叫“十三妹”,据说本校最会打架的男生有十二个,我仅次于他们,因此排名十三。后来渐渐叫走了形,等到高中,女生都敬畏的称我为“七姐”了。

  高中我是交赞助费进去的,那时候我妈认识了一个阔佬,美容院的生意开成了连锁,我妈连车都换成了宝马七系,又买了好几套大房子,我成了暴发户的女儿。校长的太太经常去我妈店里做美容,我妈托她说情,又交了赞助费,就把我塞进了本地最好的高中。

  如果不是读那间高中,我大约是不会认识程子良的,他作为杰出校友被请回高中做演讲,我跟全班同学一起坐在礼堂里,花痴的看着他。

  那时候全部女生想像的白马王子也不过如此吧,一表人才,风度翩翩,说英文说法文都流利的像母语,在常春藤念名校,家世不凡。

  陈明丽那时候已经跟我是最好的朋友,自从初中时候我在校门外救了她,她就拿我当亲姐妹一般。成天还给我讲数学题。她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考上这间高中的,所以很看不起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于是跟我妈似的,成天逼着我好好学习。

  陈明丽在高中时代风头无二,号称班花校花,追她的人无数。而我羡慕嫉妒恨,因为没有一个男生喜欢我,他们都当我是哥们儿。就是那时候,我成长为一个文艺少女,每天学着陈明丽,念张爱玲或者亦舒的名句,看王小波和安妮宝贝,我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留长发,因为向往安妮宝贝笔下那海藻样的头发。

  陈明丽是那天的学生代表,在程子良演讲结束后上台发言,发言稿是陈明丽自己写的,当然老师也帮忙润色过,不过陈明丽参加过好几次演讲比赛,讲起话来更是抑扬顿挫,非常有风范。总之那天陈明丽给程子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来校领导请程子良吃饭,陈明丽也被安排作陪。她回来之后跟我讲了好多程子良的细节,说他如何有风度,叫她小师妹,替她拉开椅子,说话的时候望着人的眼睛,笑起来温柔可亲。

  我想我这一辈子,可能都不会遇上像程子良这样的白马王子,会叫我小师妹,替我拉椅子,说话的时候温柔的看着我的眼睛。

  我很羡慕陈明丽。

  陈明丽后来考上很好的大学,而我勉强考了一个三本,还得我妈掏一大笔学费。我以为我这辈子不会再跟程子良这样的人物有所交集,可是暑假的时候陈明丽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明天程师兄请客,你去不去呀?”

  “哪个程师兄啊?”

  “程子良啊!他答应说高考结束后请我吃饭的。”

  我都没想过陈明丽还跟程子良有联络,而且程子良还会请她吃饭,我十分十分羡慕,又十分十分觉得嫉妒,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酸溜溜:“我去干什么呀?他又没请我!”

  “可是我一个人去和他吃饭,感觉怪怪的。”陈明丽声音里透着羞涩,十几岁的少女,走哪儿都是要拖着一个好朋友的,我常常是她拖着的那个好朋友,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去操场跑步,有陌生的男生来搭讪,我冷冷一眼斜白,把对方瞪回去。我们经常在一起,几乎都已经习惯了任何场合都有彼此的存在。

  “我还是不要去了,你跟程师兄约会,我去不太好。”

  大约是因为我说了这句话的缘故,陈明丽反倒急了,死命也要拖着我去,证明她和程子良只是普通朋友。

  少女时代谁没有这样矫情过呢?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

  我于是被陈明丽拖去当了个大灯泡,陈明丽在男生面前一直是斯斯文文的模样,吃的也不多,那天菜真好吃,她跟程子良说话我也插不上嘴,于是一直埋头苦吃。

  很久很久之后,程子良才对我说,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能吃的女生。

  那时候我年纪还小,脸皮薄,闻言掐着他的脖子不松手:“再说!再说!”

  他大笑,顺势拖住我的胳膊,深深亲吻,说:“我就喜欢能吃的。”

  有些事其实真的不能去想,想一想就觉得心里荒凉。爱情的开始,或许早就已经注定了结局,我年轻,不知道带眼识人。还是我妈说的透彻,她说:“你跟程子良不会有好结果,一个女人若是没名没份跟着一个男人,时间久了,什么都没了。”

  我听不进去,而且程子良说过会娶我,他还叫我老婆。那时候我挺傻的,他说什么我都信,一直到最后,我其实还是盼望他会带我走。

  所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灰姑娘,童话都是编出来骗人的,王子杀退恶龙,救的也是公主。何况也许没有恶龙,王子自己都改了主意。

  我出院的时候向晴还没有出院,苏悦生到医院看向晴,正好遇上我出院,他就顺便捎带上我。本来我想拒绝他的好意,于是对他说:“没事,司机已经在路上了,你在这里多陪陪晴晴。”

  “我有话跟你说。”

  苏悦生很少跟我讲正经事,其实我都很少见着苏悦生,他在本地另外有住处,虽然我住的房子里有他一间卧室,但他来的时候挺少的。

  在车上苏悦生都没说话,一直回到家里,我洗水果切开给他吃,他才开腔,说:“程子良看你去了?”

  我专心削苹果,都没抬头:“没有,就是齐全请客,他们在濯有莲,恰好我犯病,送我去了医院,后来他一直没来过。”

  生活又不是拍电视剧,分手就是分手了,哪有那么多缠杂不清。事实上我都不明白苏悦生为什么要问起程子良,他从来不是操闲心的人。

  “我给程子慧找了点小麻烦,我还以为程子良来找你,是要替他姐姐报仇呢。”

  苏悦生笑起来,嘴角微斜,我心里又在污蔑他笑得像中风,叹了口气,说:“城门之火,别烧到我这条池鱼就好。”

  “反正你算我的人,城门真失了火,你也倒楣。”

  我屈指数了数,又摇了摇头。苏悦生问:“你算什么?紫微斗数?什么时候还学会了这一套?”

  “不是,我算了算,今年我们一共只上过一次床,还是情人节那天你喝醉了的时候。我真是枉担了虚名。这城门之火烧的,太冤了。”

  苏公子勃然大怒的时候,旁人大约很少见着,我其实也挺少见。他气得眼睛都红了,我都闹不懂他在生什么气,苹果也不吃,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差点连杯子都摔了。

  我连忙真心诚意的道歉,说:“你晓得我说话没轻没重的,你当我见着程子良所以抽风吧。”

  苏悦生挖苦我:“你原来还真对他余情未了?”

  “也不是余情未了。”我有点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来:“我是个小人物,你们高来高去,隔山打牛,随便捎带上一点,我就完蛋了。成天提心吊胆,也怪难受的。程子良为什么不继续在国外待着呢?他回来做什么?”

  苏悦生倒不生气了,跟平常一样,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声音也平静了:“他回来结婚。”

  我“哦”了一声,又削起苹果来。苏悦生提醒我:“刚削了一个。”

  “那个是给你的。”我赶紧将盘子放在苏悦生面前:“这个我挑过,最大,也最红,应该甜。”

  “别吃苹果了,今天补偿你。”

  我有点发愣:“什么?”

  苏公子不耐烦了:“不是说今年只上过一次床吗?今天补偿你,省得你枉担了虚名。”

  我不知道是哭是笑是受宠若惊还是含羞带怯才好,过了半晌只好冲苏公子傻笑了一下。

  跟苏悦生这种人上床,其实也不会太难受,反正技术千锤百练,好的没话说。第一次跟他上床的时候我表现的不太好,大约让苏公子倒了胃口,从此就很少碰我。时间久了,真的是纯洁的男女朋友了。

  今天苏公子心情不好,发挥的很差,我虽然努力想取悦他,也没能让他有多高兴。两个人最后精疲力尽的睡着了,而且是背对背。

  我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苏悦生的声音,问:“你故意的吧?”

  我装睡,苏公子却踢了我一脚,正好踢在我刚刚消肿的脚踝上,疼得我呲牙咧嘴的坐起来,抱着脚直吸气:“我故意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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