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师父，就是镖行里那个一把刚刀盖压绿林的冷维霆。但他拜冷维霆为师的时候，冷维霆可没现在的风光。
那时的维霆刚三十岁，只是个普通镖师。与他同岁的师兄弟们早当了镖头、带了徒弟。甚至已学着为以后当大镖头拉关系去了，只有冷维霆一心只想着走镖。
时已冬至，天降大雪，几个师兄弟拉维霆去吃羊肉锅子，酒席宴间免不了说他不开窍。
他敢怒不敢言，替众人把饭钱结算后，逃出店门。
“谁叫自己没能耐呢？”他叹了口气，“唉，这帮……”狠狠地咽下一口吐沫，忍住没骂出那句“杂碎”。
冷维霆对着手呵了一口热气，一转头看见一个小叫花子跪在街口，小叫花子脖子上斜插草标，身前铺着用草席裹着的男人尸体，似是卖身葬父。小叫花子的脸和手都起了冻疮，但动也不动，像尊雕像。
冷维霆竟从这卖身葬父的小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冷维霆父亲和老镖头是同门，跟着老镖头开辟北边新镖路的时候，替老镖头挡了土匪的子弹。
众人都回家后，独不见自己父亲，结果等来的是驾车的老镖头。老镖头送来百两银子和一声“节哀保重”，然后指指马车。
冷维霆的娘扎进车帷，见冷爷的尸首躺在车里。她欲哭无泪，抽身子出来，巴掌打在老镖头脸上。
打完，她痛哭，孩子失措，老镖头无言。
他良久才道：“别让孩子入武行了。”
女人听见老镖头的话，一口气儿梗在心口，也随冷爷去了。维霆一日内痛失双亲，终躲不过进入武行。老镖头把他带走抚养，众师兄弟欺他是孤儿，直到三十岁。
2
所以，看看眼前这卖身葬父却不哭喊的小叫花子，冷维霆心底冒出三个字：比我强。
维霆走到小叫花子身边，留下十两银子，表情如当年的老镖头。
小叫花子磕头如捣蒜，管他叫了几十声恩公。
维霆笑了笑，扶他起来：“以后管我叫师父，你吃住就在我家，不惹事就好。”
小叫花子安葬好父亲之后，随着维霆回了家。是个整洁大方的三合院，近闹市区。
维霆：“你叫什么名字？”
他：“我姓陆，叫……”
维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往后你跟我姓吧。”
他点点头。
维霆：“我姓冷。”
他点点头。
维霆：“我是武行的人。”
他点点头。
冷维霆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他往前跟了一步，冷维霆猛转身子，腰间短匕出鞘。匕首尖离他双目只有半寸处停止，眼神没动。
维霆低吼：“回屋归置东西！”
他：“是！”说完一溜小跑去了师娘给自己腾出的房间。
维霆咳嗽着进了正房，短匕插在桌子上，凝入半寸：“他也不怕我？”
冷太太此时也入正堂：“他不怕刀。”
冷维霆：“为什么？”
冷太太：“你心不冷。”
冷维霆无言，知道自己就娶的果然是个聪明女人。
3
冷维霆拳脚稀松、一事无成，唯一的成就便是在自己二十八岁那年，讨着了这个小他十岁的女人做媳妇儿。
女人的娘家是南方大户，落魄后才到北地。她有着南方人的精明和北方人的麻利，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还给冷维霆做了好几身体面的衣服。冷维霆便是再不得志，也不会在众人眼前丢了面子。
师兄弟们虽然调侃他艳福不浅，但也艳羡他寻了个能当家的女人，慢慢地竟忘记了他抬不起头的出身。
冷维霆一天见的笑脸比往常多了，心里也畅快。丢开担子之后，功夫也见突破。
古来的南方大户为了自保，比北地更崇武。冷太太出身大户，自然通文艺、习武技。家传的女人快刀，是阴险刀法。第一下斩敌之手，第二下断敌之喉。如此，力薄的对力沉的，才有一战之力。
冷维霆结婚三年，练这两招亦三年，竟也凭此打出名气，人送外号——冷刀。
4
转天，冷维霆给徒弟起了个新名字——冷霜。名中带着女气，自是希望他能学好女人的冷刀，但他更希望他刀冷如霜，乃至希望他心冷如霜。生怕他的心稍热一点，便会超过自己。
冷霜每日寅时起床，习文练武。
维霆时不时跑趟买卖，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冷太太操持家务，鲜有出门走动，怕传闲话。她每天盯着冷霜的吃住和功夫进程，家里常住的就他们俩。
某种程度上，她是冷维霆和冷霜两个人的师父。冷太太明白，维霆天生力薄，人又清瘦，学女人快刀更容易出功夫。而冷霜手大脚大，坐山硬马，学不来女人快刀的阴柔劲力。
冷霜依旧每日苦习刀法，为了揣摩出刀角度，剐了无数冬瓜，结果收效甚微。
冷太太终是忍不住，对她讲了武技的关隘出在步上。
此后，冷霜每每练功得闲，就常看着师娘走路的脚发愣。透过那肥厚的衣裙，他看着她轻移莲步，如同蹚水行船……
女人发现了，总会红着脸骂，毕竟两人年龄上只差五六岁。但无论她骂他什么，他依旧会去看。
时间一久，她也习惯了，安慰自己道：就让他看好了，就算他能看一辈子，也练不出来这功夫！但看看自己的脚，随即又入低谷——女人小脚是站不稳的，走路时只能脚尖贴着地向前蹭，脚跟轻起慢落。玄机在步上，换句话说，就是在脚上。
那年冷维霆三十一岁，冷霜已过十五。参破拳法关隘之后，使他功力大涨，继而又出现了新的问题：他每天和师娘学武，心里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
这几天冷霜像往常一样去揣测师娘的步，却总静不下心，好像师娘吸引他的地方，不只是脚。
冷太太习惯了被盯着看，也不理他，连头都不抬地进了屋，空留冷霜在院子里干坐着。
冷霜嗓子里本是没痰的，坐在马扎上凑份子似的干咳了好几声，然后一把抄起晾着白开水的茶壶往嘴里灌……
冷太太本想偷偷掀起花玻璃上的小帘子，看冷霜的练功进展，却看见他正拿着茶壶往嘴里灌水，还打开茶壶盖把剩下的凉水就浇在了自己脑袋上。
她才明白，这孩子怕是对她有非分之想。
终不能不管。
冷太太冲向屋外，一把推开了冷霜手里的茶壶，茶壶摔在地上碎了八瓣。
她：“你不要命了？”
冷霜愣了。
她扬手甩了他一个嘴巴。
冷霜不哭不怒，似乎打的不是自己。
她：“霜儿，刚练完功，喝凉水容易出内伤。”
冷霜：“哦，多谢师娘教诲。”
冷霜转身要走。
她：“回屋吧，往后也别练了。”
冷霜：“为什么？”
她：“练不出来。”
话只说半截，留下一半让对话的人自己去猜，玩味无穷。冷霜想不明白师娘什么意思，心里有个声音——她为自己好。
5
冷维霆这次回来，可说是鸟枪换炮，他不仅以阴险刀法压盖绿林、当上了镖头，甚至还波动了大师哥的继承人位置。
冷太太眼神飘忽不定，和维霆说：“访师三年已满，该试试徒弟的本事了。”
冷维霆看出冷太太心里有事，再三询问。
冷太太：“徒弟不好。”
女人说了，男人听了。
维霆轻嗽一声，把正在练拳的冷霜叫进祖祠。先给达摩祖师上了一炷香，然后行三拜九叩的大礼。冷霜不明就里，但也没多问。照着师父的做法，完成了仪式。
维霆：“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已学了三年，今天是要见个真章的。”
冷霜单膝跪地：“弟子不敢。”
维霆把祖祠的门关好：“不，你敢。”
冷太太在祖祠门外，耳朵贴在墙根上，听着里边的动静。
冷霜没起来，也没说话。
维霆：“放松，按老礼，今天该比试一下。”
冷霜脸红：“是。”
维霆：“以功夫见输赢。”
冷霜：“师父，得罪了。”
维霆：“我倒下，家业归你。你倒下……”
冷霜：“离开师门，隐姓埋名。”
维霆：“就怕你出不去这间屋。”
话落，维霆脚下一窜，手脚齐发。上打眼鼻，下打撩阴，根本不给冷霜反应的机会。
冷霜步走偏门，从斜刺蹚出，如旱地行船。步稳，身转，肘到，杀机外显，袭维霆的后脑。冷维霆坐胯攒身，一合再一张，败中取胜，身子惊乍而起，胯打冷霜前腿膝盖。冷霜抓准维霆的肩膀，顺势一带，暗想将他放倒。维霆身子一晃，像条黑鱼，两人分开。
维霆：我的招数他都会，怎么办……
冷霜：师娘对他说了什么……
冷太太：老祖保佑，老祖保佑，老祖保佑……
三人的心头暗自辗转，尽在不言。
祖祠里的两人盘着架子，几秒后，冷霜朝前进步，维霆一脚搓在他的迎面骨，冷霜失重侧倾。刁手反刺撩阴，快若毒蛇吐信。维霆侧身闪躲，掌劈冷霜腹侧。
老祖堂前的香已快燃尽。
维霆闪躲的身法，像个钗环乱晃的女人。冷霜不由自主地看向了维霆的脚，他悟了：“坊间传言，是真的。”
冷霜刁手反刺，摇曳生姿，比他更有女气。维霆自然而然地低头看冷霜的脚，身形一错，他也悟了：“学女人，徒弟的确比我强。”
打闪认针的工夫，掌至腹侧，发出一声闷响，是阴柔劲力。
冷霜倒在地上，似听到门外女人的哭泣声。
至此，授艺完结，师徒永不再见。
6
冷霜走了，维霆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状态，无论是功夫还是心气儿。
冷太太每天依旧操持家内事务，却魂不守舍，尤其不喜梳妆打扮。好像步入暮年，为以后当婆婆做起准备。
轮回总像个玩笑，维霆无后。
镖门内传言：“冷维霆当镖头借阴险刀法，伤天德败天理损后代福荫。”
冷维霆彼时的力气更薄，甚至出现了牙齿松晃的迹象。一时间，面容更增十岁。师兄弟们纷纷借机找他切磋武技。但他们无论使用什么兵刃，众人依然败北。
大师哥集合众人，对众人分析道：“古今大才心理敏感，才有大成就，但慧极必伤。现在打不过，说明时机还未到。”
但另一边又生毒计，撺掇冷维霆开辟当年老镖头没完成的镖路，就是那条让冷爷丧命的新镖路。
“如若失败……”
大师兄用单掌轻抹自己脖子，做了斩头的动作，众人乍舌。
7
结果没过几日，镖局来了买卖，运货物走向四方地界，东、西、南均已启程，唯北路未动。老镖头年过六旬，这一趟要亲自带队前往。
众人：“冷镖头是后起之秀，你们师徒结伴，互相有照应。”
老镖头：“想当年，他父亲为救我，丧命在北边。让维霆陪我，怕不好吧？”
众师兄弟：“冷兄弟刀马纯熟，这一趟管保万无一失！”
没等维霆搭话，众人已给他递了军令状，杀人不用刀。
老镖头：“维霆，你的意思呢？”
冷维霆：“愿往。”
三天后，镖车自振威镖局启程。
七天后，通过卢龙塞。
二十一天后，镖队回转振威镖局。
对过花名册和账本，货品与随行的人都无损失。官府批下路引，表示看在冷维霆的三分薄面，为振威镖局提前清了障碍，镖路已通。
消息不胫而走，轰动武行。镖门中给振威镖局贺号“永保不丢”，又把冷维霆的“冷刀”拥为“钢刀”。接受加冕，他是振威镖局的大镖头。
结果当晚，冷维霆被杀，身上共二伤。一处在小腿胫骨，一处在后脑。颅骨已碎，死于棍击后的震感。
没输在武技，败在自己用的是阴险刀法。
8
老镖头与冷太太泣下沾襟，带镖行弟子将冷维霆写入家谱，又亲自置牌位供在祖师像旁。
老镖头强忍泪水，点香的手发颤。冷太太扶住他，才为冷维霆燃起高香。传话镖局歇业，大办丧事。
冷维霆头七，是圆坟下葬的日子。老镖头搌搌眼泪，对一席吊唁的人道：“振威镖局不能没有主事之人，我已到封刀年岁，往后大镖头由大弟子司去恶继承。”
吊唁的人没说话，镖局众弟子已炸锅：“他不配！”
老镖头不快，压住众弟子们的声音：“他不配，你们配？”
司去恶眉头拧了几下，仍从旁劝解：“您消消气……”
炮捶甲：“冷镖头打开新镖路，一夜丧命，你如何解释？”
司去恶故作镇定，手却紧紧地攥了起来，指节发白：“这个……这个……尽知冷镖头体弱，他是暴病身亡！”
武行乙：“冷镖头头骨都碎了，怎么可能是暴病？”
镖局众弟子又已沸腾。
司去恶眼神躲闪，额前落汗，忍不住转身过去。
杂役丙：“司去恶，你还冷镖头的命来！”
始料不及，倒戈反水。
司去恶青筋蹦起，凶光闪过。就见他低背甩头，绳镖已钉在杂役丙的胸口。
彼时又见人命，杀人身份已坐实。
9
老镖头心下了然——司去恶身背两命。
逆徒能从这么多人手下逃走，想来无非两点。一是其功夫又来精进，二是镖局里有他的狐朋狗友。
此际，冷维霆尚有传人的消息也传入他耳内。老镖头钢牙咬碎，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冷家父子。他稳住精神，号召发下绿林帖。速找冷霜和司去恶，来振威镖局。
江湖人有自己的法则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官府衙门也拿他们没辙。绿林帖比海捕文书来的快，老镖头发动早年间在混混道儿上的朋友，那些人遍及五行八作，都是散落民间的奇人异士，行动严密又藏得够深。
绿林帖回音：司去恶隐匿在皇城脚下，冷霜已近振威镖局。
来了，到了。
不看老镖头，先看师娘。师娘面容憔悴，尽无当年颜色。一时间冷霜的神情凝重而复杂，但顷刻间便转化成了简单而直接的仇恨。
冷霜：“手刃仇人，不死不归。”
冷太太：“霜儿，你还记得那个……”
老镖头背身站起，表示自己无心窥秘，不看二人。
冷太太仍有顾虑，总瞟背身的老镖头。最终拿过冷霜的手，在其手心写——“阴险刀法”。
冷家两代的坟茔离城二十里，靠山背水。冷霜和师娘摆上供品后，三拜九叩，如拜达摩老祖。点罢千张黄绫纸，冷霜轻声念道：“冥阳转换，请恩师护持弟子手刃仇人。”
取了老镖头从柜上支出的两根金条，又拿了冷维霆借以成名的短刀，自去皇城脚下寻找司去恶。
10
镖局后院。
司去恶与冷维霆约定比武。既不损名誉，胜负亦无人知。但说好：动手时留力留手，不出人命，只要败的下跪。
冷维霆：“选兵器吧。”
司去恶：“你先。”
冷维霆：“我依旧一把单刀。”
司去恶：“我用……”话没说完，长棍沉在地面扫来，砍中冷维霆左腿胫骨。
骨裂声入耳，冷维霆跌跪地上。
北地规矩：捕快捉贼，才无声偷袭。谁遭偷袭，便是以谁为贼。
地上的冷维霆红了脸，大镖头的尊严岂容冒犯，就算对方是自己的师兄又能怎样？忍痛挣扎站起，刀斩持棍的掌指。司去恶顺把变位，棍搅入持刀空档，压在他肩上。刀抽不出，翻手另一棍头打下，在后脑。
以上情景，出现在藏身大车店的司去恶脑海里已满十天。斩手断喉的刀法两下，长棍胜它亦两下。每日练习，仍怕关键时刻用不出来。
偷袭，只是偷袭。
尾声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约去大车店的单间，两碗烂肉面，几盘小菜，一人二两酒，边吃边聊。
酒饭入肚，闲话勾开，互通姓名。
司去恶：“冤家宜解不宜结。”
冷霜：“你杀的是我师父。”
司去恶：“……死了？”
冷霜：“他没败在武技上。”
司去恶：“说说看。”
冷霜：“他败在信了你！”
司去恶看着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容貌，面黄目眩，没有冷霜的精气足。气色不好，已下了必死的决心。
冷霜：“师伯，回镖局吧。让众人作见证，我为冷维霆正名。”
司去恶：“不回镖局，顾同门面子。”
冷霜：“好，那就现在。”
司去恶：“比兵器。”
掌柜的收了冷霜半根金条，清了闲人，趁早地关门打烊。接着，又让跑堂的把单间桌子撤走，只剩冷霜和司去恶，再没有旁人打扰。
冷霜抽出刀来，司去恶的棍沉在地上，如两军对垒。棍起刀过，两人的比武开始即结束。
长棍落地，手筋已断，脖子发凉。司去恶瘫在地上，抽搐不止，血顺着刀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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