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似水，浮生若梦

“流光似水，浮生若梦。”

这是谁告诉他的话，他早已记不清了。月色如昔，凝结在面前的卵石路上；班驳树影，跟随着月光延伸至无边的黑夜之中。

脚步愈挪愈缓，他的心里，被说不清的东西千缠百绕着，似乎已结成了虫茧，闭塞得令人窒息。

这是个熟悉的地方，更令他陌生。二十年，足以让一个人两鬓霜白，足以让一个人忘记过去。他确实是忘记了，等春去冬来，数载风霜，他忘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忘记了这里的亭台楼阁，更记不起这里的春暖花开。

“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他的心中不由惊了一下，但觉一个人离自己不过寸许，他甚至能感觉到这个人的呼吸。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悄无声息的如鬼魅一般，在江湖中浸淫了多年的耳力，此时竟毫无作用。

那个人在他的身后，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似乎再等待他的回答。

“人，”他试图转过身去面向身后之人，“找人！”那个人似乎对于他的转身并不在意，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退了一步，才道：“人？这里还有人么？”

他转过身来，就看到一个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老人双手背后，目光投射向他身后的黑暗之中，似乎能够在那里看到许多许多的东西。“前面不是你该去的地方，”老人又将目光投向了他，神色冰冷严厉，“从哪里来还是回哪里去吧！”

“为什么？”他似乎被狠狠地砸了一下，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为什么我不能去？”

“你是谁？”老人不再看他，抬头望了望天，圆月悬空，繁星点点，“前面的路，只有两个人能走，现在只有一个人了。”他一字一顿，言语中夹杂着哽咽。

“我？”他突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名字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代表着江湖中有这么一个人，一个惊天动地的人。然而，离开那里后，他似乎就没有了名字，谁还知道他刚走进那里时的名字呢？他自己却早已忘记了。

也许，答案就那前面，沿着路走下去，就能知道答案。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不，我要进去，”他握紧了拳头，死死盯着老人的脸，却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说过，现在这条路，只能有一个人走进去，”老人瞪了他一眼，“你是谁？你没有资格！”

“不！我有，我知道，我应该进去，那个人就是我，只有我能进去！只有我能！我知道！就是我！”他的脾气突然变的暴躁起来，出奇的暴躁。他叫喊着，如同一只发疯的狮子，双手抓向老人的双肩。那老人也对他突然的变化愣了一下，但身形却是不缓，微微向后一撤，竟让他的双手生生的抓空。

双手抓空，更令他不由一怔，就算是江湖中的青年好手，也纵难逃其双手，而面前这位看似年过七旬老人，竟轻巧地躲了过去。他的双手悬在了空中，半晌无所适从。

“您？”他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唐突，歉疚地望向老人，却发觉老人的神色变得异常，眸子里透着光。老人的眼神落在了他的右臂上。黝黑粗壮的手臂上，隐约有几条粉色的曲线，错综着绘成了一朵幽兰。

“你？”那老人突然踉跄得退了一步，双目死死的盯住了他，“是你？真的是你？”老人健硕的身躯竟然不住的摇晃起来。

见到老人这番景象，他更感惊异，双手缓缓放了下来。

老人颤巍巍的抬起右手，又抓起了他的手臂。“此惜别，更无语。流光似水，浮生若梦。”老人的声音嘶哑。只生生得看着他的手臂。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又细细的打量了老人一番。面容苍老，似曾相识。

老人再也不说话了，只是凝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开，渐渐隐去。

“是他，就是他，二十年了，他终是老了。”望着消失的身影，他的心里突然袭上一阵悲凉。

一阵微风吹过，树影摇弋，乱了月光。

他也转过身去，望了望昏暗的前路。若是一个人在那里，是何等的寂寞凄凉！

他的耳边，似乎悠悠响起了一阵箫声，时而低沉，缠绵幽怨；时而高亢，豪气干云，好象在讲述着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他不由加快脚步，寻着声音追去。那声音却消散在了空气中，无根无源。他奔跑了数处，却找不到它的所在。

他想起了那个老人，更牵出了许多尘封已久的记忆。断断续续的记忆领着他来到了一个异常熟悉的屋宇前。

“如梦轩”。一个细腻的名字，却没有雕梁画栋，钩心斗角，素雅到了简单，只有屋门前几棵粉色的兰花，点缀着这间用青竹盖筑的屋宇。

他的心突然猛一颤，接着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终于想起了一切，二十年来埋藏心底，不敢翻开的一切。

一个箭步，他猛推开房门。屋内没有人，黑暗而又冰冷。透过投射进屋的月光，他看到了满屋的白色纱帐，纱帐上绣着粉色的兰花，竟是纤尘不染。他走了进去，点燃了屋中燃了一半的红烛。跳动的烛光霎时点亮了屋宇。他惊奇地发现，屋中的地上竟铺满了张张白纸，上面都写着字句。

几乎每张纸上，都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字体娟秀灵动，却散发着忧郁的气息。

“闻岳元帅节节胜利，心窃喜之，更忧君安否？”

“热血染风波，忠魂泣苍虹。私心只向君，夜夜愁心头。”

“韩元帅临此，未闻君讯，念之，忧之。”

……

二十年，这一去就是二十年。昔日沙场征战，忘却了一切，却留下了痴情怨恨，难以磨灭。

虫声低语，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的手再也抓不住那沉甸甸的纸张，片片飞落，飘散在四处，带着一声声深沉的回音。

突然间，他慌忙的环视四周，快步在屋内寻走，妄图找到些什么。

除了那洁白的写着小字的纸，只剩下粉色的兰花。

他的心更急了，匆忙的奔出了屋子。

屋外，似乎又响起了那醉人的箫声。

就在这里，她应该还在这里！他坚信这一点，这个地方，只有两个人能来，现在，再没有人能进来了。

他想起了那个二十年前辞别的老人。

而她又在哪里？二十年的风霜，都变了么？

月色突然变的异常柔和，轻轻的撒在那几棵粉色的兰花上，映着屋门两边的几个字。

“流光似水，浮生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