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一海随笔：呵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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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冻

呵冻：谓嘘气使砚中凝结的墨汁融解。

1923年冬，梅兰芳到上海演出，照例和客居沪上的老友吴昌硕欢聚，席间为北平友人王瑶卿索画，老友欣然当场为之写意《岁朝清供》，笔墨泼处，红梅绿瓶，遒梅一枝，画边题字曰：“癸亥冬饮，美丽畹华为瑶卿索画，呵冻成之，老缶年八十。”

畹华是梅兰芳的字，老缶是吴昌硕晚年自号。上海的冬天湿冷，但两人友谊的热络直可抗抵。呵冻一幅寒梅图，唾手可得。梅是梅兰芳的姓，寒冬送梅图，更有一番深意，而老缶亦爱梅、爱画梅，独有以篆法绘梅，自是一绝。壮年时，老缶不老，曾题画梅诗一首：

雪天香海冷烟云，也有疏枝伤夕曛。我在紫梅溪上住，梅花情性识三分。

明代的唐伯虎擅画梅，曾画梅花图卷，上题诗：“偶过溪桥去，寒梅已着花。暗香虽未动，清影自横斜。”存世的这幅画尚有陈铣题款：

见梅不见纸，仙笔妙通神。绝品拈花手，前生放鹤人。悟从三日雪，笑此一枝春。何处邀明月，凭空为写真。药庵退守句。戊戌十一月廿又五日为梅伯词宗先生教之。莲汀弟铣呵冻。

陈铣，清代名士，亦擅画梅。又是一年冬，呵冻记之，果然雅事。曩昔髫发少年读私塾，《声律发蒙》朗朗上口，其“二支思”云“经对史，赋对诗”，又云“花馆嘲风，展放愁眉开笑口；梅窗映雪，频呵冻手捻吟髭。”

毛泽东老家的《韶山毛氏家劝十则》第九则云：

九、奋志芸窗：坐我明窗讲习，几曾挥汗荷锄。驱蚊呵冻志无体，诵读不分昼夜。任他数伏数九，我只萦典披图。桂花不上懒人头，刻苦便居人右。

雪窗呵冻，梅窗呵冻。老的读书人都耳熟能详，新的画师们都学前辈频频在画上落款：呵冻。呵冻励志，呵冻亦可见其人绘画、观画时的拳拳之心。曾见过吴昌硕老师任伯年的两幅花鸟，上题“光绪甲午冬十一月望后，雪窗呵冻，任伯年。” “光绪甲午冬十一月上浣，山阴任伯年雪窗呵冻。”

唐代杜甫有《画像题诗》云：

迎旦东风骑蹇驴，旋呵冻手暖髯须。洛阳无限丹青手，还有功夫画我无？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认为“迎旦东风骑蹇驴，决非盛唐人气象，只似白乐天言语，今世俗图画以为少陵诗。”的确，骑蹇驴、呵冻手，乃杜甫（少陵）诗圣的夫子自道，写尽天下穷苦读书人的寒酸相。盛唐不仅有“朱门酒肉臭”，亦“路有冻死骨”。

古人不仅呵冻手，还有呵冻指、呵冻砚、呵冻墨、呵冻笔。“急雪随风穿瓦过，强呵冻手作诗穷。”（宋代杜范）“梅边晓景清无比，林下诗人呵冻指。”（宋代莫将）“想得题诗呵冻砚，固应清兴入毫端。”（宋代王鲑）“醉呵冻墨含血腥，飞烟一翦孤山翠。”（清代何绍基）“嚼蕊嗅香清兴在，尚呵冻笔欲题诗。”（宋代王炎）

上面举例，除了清代书法家何绍基外，都是和严羽同时的宋代人。天下寒士惟呵冻，方能成就“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明代的谈修著述不少，其中一本书就叫做《呵冻漫笔》。晚明吾闽谢肇淛，曾自记抄録宋谢薖《竹友集》事曰：

幼盘诗文不传于世，此本从内府借出。时方冱寒，京师佣书甚贵，需铨京邸资用不赡，乃手自钞写。每清霜呵冻十指如槌，几二十日始克竣帙，藏之于家，亦足诧一段奇事也。

天寒地冻，风雪塞屋，恰好可闭门孤坐、独饮、写字、吟咏、绘画、听琴，呵冻手、呵冻指、呵冻砚、呵冻墨、呵冻笔，凭窗观梅，养吾浩然之气。但如今呵冻似乎早已是老生常谈，书画随写，某年冬天，参观笔会，暖气满屋，团团和气，一画师挥毫之后，大笔落款：呵冻成之。见之不由一哂。明代名将孙承宗有一首《渔家》：

呵冻提篙手未苏，满船凉月雪模糊。画家不解渔家苦，好作寒江钓雪图。

这某些“但解风情”的“画家”，与“不解风雪”的严羽何其相似。近人梁实秋《读画》一文云：“画中已经有诗，有些画家还怕诗意不够明显，在画面上更题上或多或少的诗词字句。自宋以后，这已成了大家所习惯接受的形式，有时候画上无字反倒觉得缺点什么。中国字本身有其艺术价值，若是题写得当，也不难看。”文中还说：

金冬心的一幅墨梅，篆籀纵横，密圈铁线，清癯高傲之气扑人眉宇，但是半幅之地题了这样的词句：“晴窗呵冻，写寒梅数枝，胜似与猫儿狗儿盘桓也……”，顿使我们的注意力由斜枝细蕊转移到那个清高的画士。画的本身应该能够表现画家所要表现的东西，不需另假文字为之说明，题画的办法有时使画不复成为纯粹的画。

清代的乾隆时期，亦是盛世。当时流行一本笑话集《笑林广记》，一则名“呵冻笔”：

一人见春意一册，曰：“此非春画，用夏画也。不然，何以赤身露体？”又一人曰：“亦非夏画乃冬画也。”问曰：“何故？”答曰：“你不见每幅上，个个胡子在那里呵冻笔。”

故事太过金黄，这些年新版的《笑林广记》多删去本则不见。裸体毕现本性，恰可为假道学、假君子假呵冻者揭开画皮。若要呵冻真成道体，惟有安于简淡、涵泳性情，惟有以松竹梅这“岁寒三友”为师，惟有如吴昌硕在《缶庐别存》中所描述：

己丑除夕，闭门守岁，呵冻作画自娱。凡岁朝图多画牡丹，以富贵名也。予穷居海上，一官如虱，富贵花必不相称，故写梅取有出世姿，写菊取有傲霜骨，读书短檠，我家长物也，此是缶庐中冷淡生活。

谈一海随笔：江南棕笋

作者：谈一海，七十年代生人，长居厦门。曾用笔名南溟、海中央等，发表诗歌、随笔、小说、评论作品若干。1992年首发诗歌，诗歌结集有《望春风，逝》（大众出版社）、《鸟葱与香椿》（自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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