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事君说
今天这篇有点兴奋，因为说的是唐寅。
唐寅唐伯虎，可谓是中国最妇孺皆知的艺术家，但他在大众心中，最著名的桥段却是点秋香的故事，以至于很多人一说起唐伯虎，就想起周星驰的脸，他和祝枝山、文徵明等江南四才子浪荡不羁地迎面走来，以及飞来飞去作画的画面。
电影《唐伯虎点秋香》剧照
这幅恶俗的画当然不是唐寅的风格，真实的唐寅，也不像周星驰的演绎 。但是真实的唐寅到底是什么样子，其实也是扑朔迷离。
去年苏博办了个很有名气的唐寅大展，一进去蒙圈了，十张唐寅，八个面貌。这也难怪，唐寅生前就有伪作无数，到底哪个才是唐寅？
但之所以成为明四家，让老师周臣都佩服，唐寅定有极高的过人之处。这过人之处，让人在纷杂扰乱的众多唐寅新旧伪作中，仍然能一眼发现最好的那件，极雅，极干净。
唐寅 《月泉图卷》
北京保利2017秋拍“百代标程”专场拍品
装疯归来，遇月泉佛缘
由此卷唐寅题款“吴郡唐寅为月泉作”，再加上祝允明在卷末题跋称“道人号月泉，邀作月泉篇”，可以知道这是给“月泉道人”的画的一幅画。实际上，这个“道人”并非是指道士，而是指僧人。古代“道人”之称也可以用在僧人身上。
据《明画录》等古代文献记载，“月泉”名为可浩，是南京灵谷寺的主持。这位大和尚是一个得道高僧，擅长画葡萄，在江南的文人圈子中也很有名气。
中国古代画家常常以人的别号为题作画，这在古代绘画中叫做“别号图”，明代画家尤其喜欢画这一类题材。
那么这幅画是什么时候画的呢？我们从《月泉图卷》唐寅的一枚“六如居士”中找到蛛丝马迹。
六如是佛教用语，语出《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这是一种主张不要过多留恋现实物质的世界观，因为从更长的时间轴上来看，它们就像梦幻泡影露电一样短暂易逝。
唐寅号六如居士，是他从南昌宁王那里逃回来之后的事情。本来抱着为功名富贵再搏一把的心思，岂料宁王有不臣之心，偷偷想着造反。好在唐寅聪明，观察出端倪以后赶紧装疯，变成无用之人，逃脱回家。否则宁王覆灭之时，他也难逃杀身之祸。
或许是这段经历，让他对红尘繁华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从而更多地接近佛教和僧人，并画出如此脱俗的一幅《月泉图》。
所以这幅画，一定是他四十五岁之后的作品，再加上此卷后面祝允明题跋中的年款（正德乙亥），所以基本上可以将这件作品定为1515年，这一年唐寅恰好四十五岁。
（左）《山水人物册》
（右）《月泉图卷》取印
也就在这一年，他因为人生际遇，更加亲近佛教，所以与高僧月泉和尚有了深入交往，由此才以此图相赠。
（左）《月泉图》 唐寅题款
（右）祝允明跋文中提到的“月泉”
唐寅的题款很短，只有寥寥八个字“吴郡唐寅为月泉作”，但是这种短题也是唐寅的习惯，在他很多绘画中，题款都比较短。
能够看得懂书法，对鉴定绘画大有帮助。唐寅的书风来自于李北海和赵孟頫，早年书风偏于瘦硬，中年以后愈发姿媚，虽然并没有太多个人独特的风格，但功夫绝对是到家的。
从左至右分别为：
《月泉图卷》、《南游图》《事茗图》、《秋风纨扇图》中唐寅的题款
唐寅伪作中的书法，很难模仿出真迹的那种气韵，比如美国大都会所藏的唐寅伪作《苇渚醉渔图轴》中的题款，和真迹一比，真假还是很容易分辨的。
美国大都会博物馆藏唐寅伪作《苇渚醉渔图轴》中的题跋
好不好，比过才知道
对于熟悉唐寅的人来说，这一卷唐寅细笔山水，基本上是不用鉴定的，因为太真了，被称为傻开门。
但因为唐寅还是相对复杂的，再加上我需要把这篇文章写完，总不能大吼几句“就是好啊就是好”完事，所以接下来会写一点技术流的内容。
书画鉴赏最基本的方法就是对比，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画比画，一比就能看出高下。
这里要说句题外话，今天的艺术创作水平不一定有过去高，但是鉴定水平一定是比过去高太多，因为图片和网络的技术，我们有大量的图片资料可供随时调阅比对。
唐寅的山水画大体上可以分为粗细两种画风，这一卷《月泉图卷》属于细笔风格。
唐寅的细笔山水画存世不少，与此卷相似的作品，存在博物馆里，并且被大家公认的包括《贞寿堂图》、《黄茅小景图卷》、《款鹤图》、《悟阳子养性图》、《南游图》等名作。
其中《悟阳子养性图》与此卷山水画年代最为接近，画风也相当一致。《悟阳子养性图》是画给一个号悟阳子的人，词人姓顾，是崇明人。所以《悟阳子养性图》与《月泉图卷》类似，也是一件以人别号为题的作品。
辽博藏唐寅《悟阳子养性图》
保利 唐寅《月泉图》
巧的是，《月泉图》中的一枚印章“唐伯虎”，与《悟阳子养性图》中的印章也是同一枚。画风如此相似，印章也一模一样，说不定就是极为相近的时间内画的两幅作品。
（左）《悟阳子养性图》
（右）《月泉图卷》取印
唐寅的细笔山水画，画在纸本和绢本上的效果又不太一样。由于纸张既能吸墨，又能干皴，所以唐寅的纸本细笔山水，笔触细，却多变，用相对干的笔，在纸面上皴擦出无数的变化，苍和润这两种对立的美学感觉，能很好地结合在一起。
对比同为纸本的《悟阳子养性图》与《月泉图》的山石局部，画法一毛一样。
（左）《悟阳子养性图》
（右）《月泉图》山石局部
唐寅画山石，善于皴染结合，能够表现出一种毛而松的笔墨效果，这是一般伪作达不到的。
唐寅的细笔纸本山水画的皴法几乎都是这个调调，另如藏于故宫，唐寅作于三十七八岁的《贞寿堂图》中的山石皴法，也与《月泉图卷》较为相似。
明 唐寅 贞寿堂图卷 局部
纸本水墨 本幅纵二八·三厘米 横一〇二·二厘米
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画树，保留了宋代李唐的遗意。故宫王连起先生曾评价唐寅画树：“驾驭两宋之法而能自然和谐，但笔墨的轻灵文雅还是唐寅自家风貌。”
《月泉图》中的松树画法与李唐《万壑松风》一比较，就看出有相通之处，尤其是对松针的排列方法，尤其一致。
（左）宋 李唐《万壑松风》局部
（右）唐寅 《月泉图卷》局部
但王连起先生“轻灵文雅”四个字也不是瞎说的，《月泉图卷》中的树法，确实当得起这四个字。
唐寅这种画树的风格是一致持续的，他中年作品《葑田行犊图轴》中的松树画法，与《月泉图卷》就相当接近。
（左）唐寅 《葑田行犊图轴》局部
（右）唐寅《月泉图卷》局部
唐寅不仅擅长山水，也精于花鸟、人物。他在《月泉图卷》中画的高士，用笔细劲，特别放松。人物神态安闲醇和。唐寅笔下的高士形象总是面目清隽，神清目朗。
（左）唐寅《事茗图》局部
（右）唐寅《悟阳子养性图》局部
唐寅《月泉图卷》中的人物
吴中四才子，一卷凑三家
吴中四才子，指明中叶生活在吴中地区的祝允明、唐寅、文徵明和徐祯卿。《月泉图卷》是唐寅所绘，而卷末还有另外两个才子——文徵明和祝允明的题跋。
在明代，文徵明和祝允明的名气毫不逊色于唐寅。文徵明号称吴中书画界扛把子，一扛就是五六十年；而祝允明则号称是国中书法第一。
文徵明与唐寅同岁，唐寅对文徵明是非常佩服的。他曾在给文徵明的信中写道：“非词服，乃心服也。”不仅口服，而且心服。
有趣的是，文徵明和唐寅的性格截然相反，他不似唐寅那样”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队里醉千场”。老实的文徵明见了妓女都脸红心跳，而且文徵明考了一辈子乡试也没取上名次，但他步子迈得稳，活的时间长，慢慢地打出了自己的名号。有的天才是灵光乍现式的，有的天才是稳扎稳打式的。文徵明显然是后者。
文徵明题跋：
山石荦确空山中，寒泉潺潺来不穷。
千回百折荡明月，东巖西壑含清风。
素光自足照野鹤，幽韵何必闻丝桐。
但知岺寂是吾境，不问门外为吴淞。
徵明题。钤印：文徵明印、衡山
文徵明的题跋是一首七言诗，书风遒媚潇洒，这是他的典型风格。考察文徵明在四十六岁时候的其他作品，风格与此几无二致。
1516年47岁作《绿绘草堂图》台北故宫博物馆藏 本卷文氏后跋（局部）
文徵明的书法风格独树一帜，在书法方面取得的成就实际上超过了唐寅。他那种灵活多变的侧锋笔法，体势峭拔的结构让当时的书坛耳目一新。
从左至右：
印鉴款试（140落款）、印鉴款试（143落款）、
《绿绘草堂图）落款、《月泉图卷》取款
祝允明的题跋比文徵明长的多。这一年祝允明55岁，正是书道大成之时 。这段行楷，圆厚处像是钟繇，灵动处似东晋二王，从容不迫，法备气至，十分耐看。
祝允明跋文：道人号月泉，邀作月泉篇。道院常有月，道院本无泉。碧落空歌罢，斜倚长松眠。竽籁尽沉寂，云烟纷绵联。上有黄玉顶，下有碧瑶渊。心赏极神畅，不测何名天。怳然欠伸双瞳开，手握碧萝，脚蹑紫苔。犹是朝元之宇，步虚之台。人间少玄境。况此百肆万火中，安有广寒与蓬莱。吾闻太湖之傍，洞天之幽，千山绕缭，相罗周其间，飞珠喷玉，贯穿漱涤多异流，夜夜玉镜，擎上千山头，来印万壑金波，滉漾寒光浮。姮娥下浴，魈魅避眼波，莹照大九州。授仙老以玉诀，与三光而俱留。道人已自梦中，受得金锁流珠之洞文。吞黄月而饮上池，舞贝阙而遨瀛丘。世间月泉空悠悠，轩辕之孙尔同俦。胸有日月袖有海，能为道人作此讴。向来院宇多垢浊，勿将灵诠语蜉蝣。正德乙亥三月望，吴中祝允明赋。钤印：允明、吴郡祝生
祝允明的这篇赋文被收到他的文集《怀星堂集》卷五之中，头四句就不同凡响：“道人号月泉，邀作月泉篇。道院常有月，道院本无泉。”
大意其实简单，无非是说高僧号为月泉，他的道院经常能看到月亮，但其实并无泉水。
看似废话，其实耐人寻味，和鲁迅先生“一棵是枣树，另一棵还是枣树”有同工之妙。其后骈四俪六，多为赞颂道人之语。
祝允明《怀星堂集》卷五
细观局部，可知祝允明此跋以硬毫秃笔写就，一点一画不求精致，要的是朴厚耿直的笔墨效果。
祝允明跋文局部
《月泉图卷》画出后，流传至今，当然也被历代藏家当做至宝。卷上有三枚收藏印，分别是“雪坪心赏”、“云华仙馆审定”、“新安程雪坪氏鉴赏图书”。可知此卷曾为新安收藏家程学坪收藏。
安徽出过很多著名的徽商，这些徽商有了钱，大多喜好收藏书画。程雪坪就是活动于19-20 世纪初的安徽籍鉴藏家。可惜的是，这一卷大概一直密不示人，所以没有更多的卷后题跋。
《月泉图卷》中的收藏印
唐寅虽有大名，传世作品数量却不多。
虽然标唐寅款的作品很多，但大部分是伪作。总体而言，大家公认的真迹，大概有四五十件，且多为官方馆藏。拍卖市场上能出现如此高质量的精品，实在是难遇。这句话一点儿也不是广告，是事实。
画事君虽不能拥有，也为自己曾经单独面对这个手卷静静欣赏过那么几分钟而感到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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