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以上考证,我们基本可证实《朝鲜善后六策》湮没无闻的原因,即是“主持善后者”李鸿章“嗤为多事”而“搁置不议”。那么,在《朝鲜善后六策》一文销声匿迹百馀年后的今天,能在韩国延世大学图书馆发现有题名为张謇《朝鲜善后六策》的抄本存在无疑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经过多方面的努力,庄安正在2014年上半年获得这一文本并撰文介绍这一发现(庄安正《搜寻张謇佚文〈朝鲜善后六策〉过程略记》,《档案与建设》2016年第11期)。这一发现可谓是近十年来除《〈谭屑〉拾馀》《大阵尺牍》中所公布的张謇文献之外的最重要发现,说是近代中朝关系史料上的重要收获也不为过,只是细绎文本后,我们发现这一文本内容与张謇在三十年后致韩国钧信所陈述的内容相去甚远,实有必要对其真实性进行充分的讨论与考证。
就新发现张謇《朝鲜善后六策》的抄本内容可分为七部分,即所谓“六策”,具体分别是:“总论”“通人心以固国脉”“破资格以用人才”“严澄叙以课吏治”“谋生聚以足财用”“改行阵以练兵卒”“谨防圉以固边陲”,其内容涵盖选士、吏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显然,前三策并无特别之处,而后三策中“谋生聚以足财用”策中所云“咸镜道吉州以北十邑”与“江原道郁陵岛周回二百里”,以“招募就近人民次第垦辟,恩以抚之,勤以督之,必使国获其利而民遂其生”的方略,“改行阵以练兵卒”策中所云“仿中国湘、淮军制,而又实体坐作进退之义,兼用腾纵起伏之法,使能避敌所长而用我长,舍我所短以攻贼短”的献计,“谨防圉以固边陲”策中所云“海口及腹地皆重冈叠巘,峻岭崇山,无处不可设防,即无处不可扼要,故曰守便而守易也”与“仁川口内,江华、水原近蔽王京,固须严兵扼堵。釜山近对马岛,元山近海参威,就近庆源、庆兴(与俄界隔一小江)、巨济、密阳(巨济在釜山浦外,密阳在内)、江陵(蔚珍岛属之),其间险要,形胜不一,而足有兵以扼之,何难收一夫当关之效”的建言,都是从朝鲜的实际情况出发具体而可行的策略,无怪乎朝鲜士人认为“纯正切近,必可行”,并致信张謇说“《六策》王甚服膺,或可行也”。也就是说,这六策极可能是得到当时朝鲜官方认可并有实施的可能性。只是当我们细读这一文本后,不免会产生疑问:韩国发现的《朝鲜善后六策》抄本中根本没有张謇在1911年4月致韩国钧信中所说“有援汉元菟、乐浪郡例,废为郡县;援周例置监国”与“联我东三省为一气”这些内容。这是因为张謇致韩国钧的信中内容是他的事后追忆而有所讹误,还是韩国发现的《朝鲜善后六策》抄本中的内容并非张謇原稿的本来面目呢?
从本文第一部分所载信札与《日记》所提供的信息中我们可以推论出《朝鲜善后六策》中不太可能出现有“援汉元菟、乐浪郡例,废为郡县;援周例置监国”这样的内容。试想,这样的内容,朝鲜士人道园、浣西会认为“纯正切近,必可行”吗?而王会对“《六策》甚服膺,或可行也”吗?要让韩国君臣接受“废为郡县,援周例置监国”,这样的内容既有悖于情理,也与近代史上韩国君臣为谋韩国的独立自强的实际行为相矛盾。但是,推论归推论,要证明《朝鲜善后六策》抄本的真实性还是需要直接证据。
如前所说,《大阵尺牍》中有张謇与金昌熙讨论《朝鲜善后六策》的内容,其云“属其告足下,审定其谬。计人家国虽空言,必求至是,非故谦也”“若此月不来,謇十月归省,必设法寄示也。《六策》云养必以相示,就中可裁正之。时时惠教是幸”,也就是说,张謇曾恳请金昌熙对其《朝鲜善后六策》一文“审定其谬”与“裁正之”,为的是求“至是”。在我整理的《〈谭屑〉拾馀》一书中,有一通张謇致金昌熙的信札提及金昌熙有《六策、八议补》一文(六六页),显然,其中的《六策补》很可能就是针对张謇的《朝鲜善后六策》而撰写的,经过一番检索,发现《韩国历代文集丛书》中收有金昌熙《石菱集》,金昌熙《石菱集》卷七就有《六策、八议补》一文,金昌熙在文前有《总论》记撰文缘由:
壬午秋,通州张謇季直、皖江李延祜瀚臣随吴筱轩军门东来,与余过从相欢洽,时言我邦事,甚惊人。余知其为大有心人,问以善后事宜,季直撰《六策》,瀚臣著《八议》,俱以见赠。余读之而服其识高,感其意厚。不揆僭妄,乃以愚见就补两君之所未及,命之曰《六八补》。
显然,所谓《六策、八议补》一文是针对张謇的《朝鲜善后六策》与李延祜的《朝鲜善后八议》两文而写的,卷七的即为《六八补》上篇,核其目录,分别为“总论”“通人心以固国脉”“破资格以用人才”“严澄叙以课吏治”“改行阵以练兵卒”“筹商务以收利益也”“开矿井以裕财用也”“清田亩以兴屯垦也“等七策,将《六八补》上篇中的七策比之《朝鲜善后六策》抄本中的六策发现,《六八补》上篇“通人心以固国脉”“破资格以用人才”“严澄叙以课吏治”“改行阵以练兵卒”四策与《朝鲜善后六策》中的前四策完全一致。揆其内容,金昌熙对张謇“六策”策文多有征引,在此,我们不妨以“史源学”的方法,以金昌熙对“六策”策文的征引内容再回校在延世大学所发现的张謇《朝鲜善后六策》抄本文本,从而来证明抄本文本的真伪。
金昌熙《六八补》对《朝鲜善后六策》的征引可分为全文征引、节选征引、取义征引等几种方式。全文征引一般有“季直曰”的格式,其征引内容为全文照录,如“通人心以固国脉”策有“季直曰:欲通人心必自士大夫始”,“严澄叙以课吏治”策有:“季直曰:等一官而数员者,省其备员之官”,“改行阵以练兵卒”策有:“季直曰:朝鲜自前明用纪效新书法,此为备昔日之倭,则可施之,今日断乎无用。又曰:论地守易揆势守便洵合平昔,愚见若依此练兵,依此策守,何难收一夫當关之效也”云云。节选征引则并非全文照录,而是选择其中部分内容加以申论,如“总论”云“善其后者,苟斤斤外交是务,而不复求诸本原之地,不复求诸本原之地,自谓可立致富强之效,此其弊非徒无益而已”一节,则是从张謇的“总论”中“苟斤斤外交是务,而不复求诸本原之地,甚至如日本,变其数百载之衣服制度,以优俳西洋,自谓可立致富强之效,此其弊非徒无益而已”中节录而出的,其中省去对日本变法的敏感评价,以避免横生枝节。而取义征引则是仅取其义,不征引其文,如“破资格以用人才”所云“季直见门地之弊,欲破资格以矫之”之类。
通过比较可发现,金昌熙《六八补》所征引《朝鲜善后六策》的来源与延世大学的张謇《朝鲜善后六策》抄本是基本一致的。到此,我们可以相信,在延世大学所发现的张謇《朝鲜善后六策》抄本中所呈现的内容是目前所知最接近张謇《朝鲜善后六策》本来面目的文本,而张謇在1911年4月致韩国钧的信中对《善后六策》的回忆是属于事后追忆,即使与所知文本内容出入甚大,亦不足以引发对张謇《朝鲜善后六策》抄本的怀疑。
目前为止,张謇《朝鲜善后六策》文本的还原工作并没有完全结束。一者,笔者以为仍然应该保留发现《朝鲜善后六策》稿本的可能性。再者,金昌熙《六八补》中只对《朝鲜善后六策》中的四策进行征引与申论,尚有“谋生聚以足财用”“谨防圉以固边陲”两策内容没有征引与申论,究其由,“谋生聚以足财用”策的内容与李延祜的“八议”中的“筹商务以收利益也”“开矿井以裕财用也”“清田亩以兴屯垦也”的“生财三策”内容有重合处,而李延祜的“生财三策”的内容无疑要比张謇的“谋生聚以足财用”策更为具体与细致,所以,金昌熙在《六八补》中只是回应李延祜的《八议》中的“生财三策”,而没有回复张謇“谋生聚以足财用”策也是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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