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零聊红楼：解读“意淫”：宝玉是“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吗？

大家好，我是零之笔记，今天咱们继续聊红楼梦第五回。

上一期说到警幻仙子向宝玉解释了把他引到太虚幻境的缘由，要他经历一番“饮馔声色之幻”，或许能够觉悟，从此走上正路。于是便携他入室。

宝玉一进屋，就像刚来到秦可卿的屋子时一样，又闻到一股奇特的幽香。警幻冷笑道，这香叫群芳髓，是合初生异卉之精、宝林珠树之油所制，有点植物精华油那意思。关键是你讲解就好好讲解呗，为啥要冷笑呢？所以警幻是不是在嘲讽，说你们男人都觉得香，觉得生活美好，那都是靠压迫我们女子，榨干了我们群芳的精髓得来的呀。当然老零这个可能有点过度解读啊，大家就当看一乐。

另外这个“宝林珠树”，宝林是指七宝树林，是佛教术语，本意指由七宝树所成的极乐净土之林。但在红楼梦里出现“宝林”这个词，难免让我们联想到宝钗黛玉。那么珠树是不是谐音诸多个树的“诸树”？是不是代指其他女子？宝林珠树就是指以钗黛为代表的众女子们？这个大家自主判断吧。

接着又给宝玉奉茶，叫千红一窟。这个茶出自放春山遣香洞，洞和窟相对应。窟字谐音哭泣的哭，千红一哭，就是说红楼梦中的女孩子，就像那些曾经千娇百媚的花一样，最终都逃不了哭泣、凋零的命运。

宝玉再看屋里的陈设，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让他高兴的是，“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唾绒是女子做针线活，把线咬断时，口中会沾留一点绒线，把它给吐出来，这就叫唾绒。

李煜李后主有首词《一斛珠》，最后一句写道，“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个鹿茸的“茸”通绒线的“绒”。这一句是说一对小情侣在嬉闹，女孩将口中的红绒向情郎吐过去。

晓妆初过，沈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

大家想象一下这个画面，是不是很风流香艳。所以“唾绒”这个描述日常的名词就带上了调情的色彩。宝玉看到有唾绒，还有化妆盒里残留的胭脂，都是女孩子日常生活的痕迹，他就特别高兴，可想而知他这小脑瓜里整天都在琢磨些啥，而且我感觉这多少有点儿恋物癖了。

再看墙上，挂着一副对联：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无可奈何天”可能是化用“牡丹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这里是表达一个面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意思。批语说这副对联是“女儿之心，女儿之境”。就是说无论你心地再怎么善良纯洁，再怎么幽微灵秀，你依然把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是无可奈何地被动接受。

宝玉又问其他几个仙姑的姓名，分别叫痴梦仙姑、种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这几个道号分别象征了爱情的几种状态。有说法认为，这四个仙姑分别代表了红楼梦中的四位女子，但具体谁对应着谁，说法不一，前八十回里也没有直接的证据来证实这个说法，所以咱们就不细究了。咱们就只看它表层的象征意义，对于理解这段情节也足够了。

接下来，警幻设宴斟酒，告诉宝玉，这个酒叫“万艳同杯”，这也是个谐音梗，与千红一窟的隐喻差不多，就不细说了。然后开始演奏红楼梦十二曲，说是十二曲，其实一共有十四曲。关于判曲的内容，咱们下一期和判词放一起说，这一期咱们还是先走流程。

正曲唱完后，还要唱别曲，但宝玉扛不住了，他听不懂嘛，就开始犯困，告醉求卧。他本已在梦境中，在梦里还要睡觉觉，套娃了属于是。警幻叹息一声说：“痴儿竟尚未悟！”既然给你看词听曲你都悟不了，那就别怪我使出杀手锏了。于是警幻把他领入香闺绣阁之中，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妍妩媚似宝钗，风流袅娜如黛玉。宝玉就蒙圈了，放个美女在屋里是什么意思？

警幻接下来说的这一大段话非常有趣啊，她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事物，美好的风景，应该由美好的人去相配。但很多时候，这些美好都被纨绔之辈和浪荡女子给玷污了，借美好之名，行苟且之事。不过这还不是最可恨的。最可恨的是什么呢？是有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

就是说那些伪君子啊，他嘴上说我是觉得你漂亮，可爱，有气质，所以我才和你好，我并不想和你啪啪。等啪啪以后呢，他又说，哎呀，我真的不是想跟你那个，我只是太爱你了，我对你用情太深了，我没控制住。总之就是，无论我干了啥，你可以说我好色，也可以说我多情，反正我不是“淫”。

警幻说，不用扯那些虚头巴脑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就是说好色固然是淫，但爱情其实也是淫，都和性脱不开关系。你爱一个人，肯定是既爱她的灵魂，也爱她的身体。你爱一个人，除了精神层次的沟通，也会想要有身体方面的沟通。两方面都沟通顺畅，爱情才更坚固。所以情与性并不是对立面，而是相辅相成的。因为对她有感情，所以想和她那个，这是人之天性，用不着遮遮掩掩。

警幻这段话可谓相当大胆，它是对传统礼法的挑衅，是对狭义上的“发乎情止乎礼”的宣战。千百年来，性这个事就是中国文化中的禁忌，哪怕在小情侣之间，也是尽量避而不谈。甚至有的女孩会认为，你脑子里装着这个，你就不是真的爱我。但警幻指出，只有皮肤滥淫才是应该被唾弃的，发自爱情的所谓“淫”是合乎天性的，不用感到羞耻。

宝玉梦醒后，应该是不会记得这段话了，但从后文来看，他确实是按照这个方向去走的。比如第二十八回，薛宝钗羞笼红麝串。当时宝玉看到她雪白的酥臂，心里就想，这个膀子如果长在林妹妹身上，说不定还能摸一摸，可惜长在她身上。

可见，宝玉的“淫”是从情出发的。他只爱林妹妹，不爱宝姐姐，所以他不会对不爱之人心生欲念。他想的不是这膀子好美啊，我有没有机会摸一把啊？他想的是，如果林妹妹有这么个膀子，那我想摸，如果妹妹没有，那就算了。说明即便是幻想，他也是有底线有原则的。老零敢说，就宝玉的这一层心理，世上很多人他就做不到。

不过话说回来，警幻这番话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具体情况还是要具体分析。世上每个人的性格不同，对情与性的态度也就不同，并不能一概而论。咱们不是开情爱探讨会，这个话题就点到为止，还是继续看正文。

接下来警幻夸奖宝玉：“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宝玉吓一大跳，赶紧辩白，说我是受过教育的，年纪也小，不懂啥叫淫，你这么夸我我受不起。宝玉理解的淫还是最表层的“性”，或是情色。而警幻说你不是那种，你是另一种层次的淫，就是“意淫”。

意淫这个词已经成了网络热门词汇，但可能很多人不知道，这个词并不是现代发明，也不是古而有之，它就是红楼梦原创的。只不过红楼梦说的意淫，与咱们现在说的YY完全不是一个概念了。那贾宝玉的意淫是怎么回事呢？警幻并没有具体解释，只说这是你天生的一段痴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批语在这里倒是批了一句，说“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但如果仅概括为体贴，那实在太片面了。

宝玉的这个意淫，往大了说，是对世间所有美好之物的欣赏、尊重、甚至崇拜。往小了说，就是批语所说的体贴，是他对喜欢的人或物的呵护与关怀。最关键的一点是，他能从他的这些思想行为中，获得相当大的满足感。

要解释清楚这个意淫，几万字的论文怕是也不够。咱们今天就简单举几个例子，以后再慢慢挖掘。

比如，大家都知道，宝玉喜欢吃胭脂。有一次他用手指蘸着就往嘴里塞，还被湘云给骂了。这虽然是个怪癖，但如果不影响别人，那也罢了。关键是他还喜欢吃别人嘴上的胭脂。在第二十四回里，他扭股糖似的粘在鸳鸯身上，非要吃鸳鸯嘴上的胭脂。大家可以想象一下那个丑态啊，着实是不成体统。鸳鸯可是荣国府中第一丫鬟，就连贾琏、凤姐这些小字辈的主子，见了鸳鸯都得客客气气的。但宝玉仗着贾母的宠爱，他就敢对鸳鸯胡来。

但是呢，鸳鸯也不生气，袭人也是埋怨他两句就完了，没有谁就这个事正儿八经板起脸来教训他。这说明什么呀？说明宝玉对很多人都这么干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他要是鬼鬼祟祟的、专盯着两三个人这么做，那大家可能会怀疑，你是不是对这个丫头图谋不轨啊？但如果他光明正大地对很多人这么干，大家就会觉得，哦，宝玉他没什么坏心眼儿，单纯就是脑子有病。于是就原谅他了。

从全文来看，宝玉确实没有坏心眼，他吃女孩子嘴上的胭脂，倒不是想要勾引谁，发生更深层次的关系。他一是有爱红的毛病，二是想和他欣赏、他喜欢的女子有一个亲密的互动，这样他就很满意，很开心了。

这就是意淫的一种。听着好像挺猥琐的，但实际上，嗯，也确实有点猥琐。不过我敢说，很多人都有过和宝玉类似的想法或者行为，只是没他做得这么过分。

打个比方，你和一个美女一起走，她脚一滑，你伸手一托她的腰或者一拉她的手，她站住了，对你说谢谢，然后你心里就美滋滋的。咱们扪心自问啊，你这个美滋滋，单纯是因为助人为乐了吗？是不是有部分也是因为，哎，我跟这个美女亲密接触了！虽然你俩可能就是萍水相逢，你并不想跟这个美女有进一步的关系。但就这么一个小接触，也挺让人满足的，这其实就是意淫的一种。

这种意淫，我估计男生女生都会有，这是比较普遍的一种心理，只要别太过分即可。但宝玉非要去跟人亲嘴，显然是过分了，咱们也不用为他洗，说他心地无邪之类的。你内心再无邪，行为也必须有个限度。好比美女脚滑，你扶一下胳膊，拉一下手，这都算是合理的范围。但如果你故意去拉人家内衣带子，去触碰不该触碰的部位，那这就不是扶人了，这就是性骚扰。

再往下说，就属于更深层的心理活动了。比如凤姐儿吃醋那一回，她把平儿给打了。宝玉就邀请平儿到怡红院来，让小丫头们伺候平儿更衣梳洗，又亲自帮平儿打扮，给她调胭脂，给她簪花。

宝玉这么一通忙活，显然也不是想和平儿搞什么不伦。书里写得明白，他觉得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女孩儿，他一直想在平儿面前尽尽心。那他尽心的目的是什么呢？是想让平儿高兴。只要平儿高兴，他自己就高兴。平儿走后，他一个人躺床上怡然自得，又想到平儿身世可怜，还偷偷撒了几滴眼泪。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会因为自己欣赏的人的幸福而幸福，因为那个人的痛苦而痛苦。这其实也是一种意淫。

再举个例子，第十五回秦可卿出殡，途中宝玉在村里遇到一个二丫头，给他演示怎么纺线。宝玉临走时，对二丫头恋恋不舍，心想恨不能跟着她去。那跟她去是想干什么呢？估计宝玉自己也不知道，那只是他一瞬间的冲动。除了喜欢二丫头这个人之外，宝玉那一刻更向往的，是二丫头所象征的那一份难得的安宁与纯洁。他只是想和这种安宁多待一会儿，想把自己架空，去享受这种安心与惬意。这是他的精神寄托，宏观来说，这也是一种意淫。

由此可知，宝玉为什么见到鱼就和鱼说话，见到鸟就和鸟说话。因为他想追求的那种感觉，并不一定非要从人类身上得到。所以，宝玉意淫的对象，并不仅是人，而是世间所有美好之物。

还有很多例子，但我们不一一列举了，就做一个小小的总结吧。首先，他想和所有的女孩子好，也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跟他好。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能成为所有女孩子的好闺蜜。

其次，他希望所有的女孩子都幸福快乐，看到女孩们快乐，他自己就快乐。如果女孩们不快乐，他也会感同身受，心中难过。

第三，在他的心里，女孩子不分高低贵贱，都是纯洁美丽的，都是值得尊重和欣赏的。不管是贵族小姐还是平民丫头，他对对方都是一样的好。如果对方不和他好，他也会同样的伤心。他绝不会说对方是穷丫头，他就心里面骂，呸，小样儿，你也配看不上我？他只会想，哎哟，我得罪了一个女孩，我是不是哪里做错了？哎，我这个须眉浊物真不像话。

第四，以上三点中说的“女孩子”，还可以替换为一切他所喜欢、所向往的事物。

虽然说了这么多，但肯定还有老零没有领悟到的，以及一时想不到的。关于宝玉的意淫，我们确实很难下一个准确的定义，只能随着故事发展一点点去挖掘。咱们还是继续看正文吧。

接下来警幻说，既然你看书听曲都悟不了，那就只有最后一招啦，把我的妹妹许配给你，今晚你俩就洞房花烛。你把这种事体验过了，就知道也不过如此而已，没啥意思。以后就不要沉溺其中了，好好做仕途经济学问去吧。

警幻这个逻辑着实奇葩，不过咱们就不吐槽了。她这个妹妹，名兼美，字可卿，既有宝钗的鲜妍妩媚，又有黛玉的风流袅娜。宝钗和黛玉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美，而这个女子是兼而有之，所以叫兼美。她的字叫可卿。有一点需要注意啊，咱们虽然一直秦可卿秦可卿的叫着，但实际上正文中一直称贾蓉的媳妇为秦氏，并没交代她的名字。按文本顺序来读的话，看到这里，读者其实并不知道可卿是谁，直到本回的最后才恍然大悟。

警幻的这个妹妹，当然不能和现实中的秦可卿完全划等号，她其实是宝玉心中所想在梦境中的投射。我们还是像之前那样，称这个女子为“梦姑”。嘿嘿，《天龙八部》中虚竹与梦姑那段情节的灵感来源，可能就是红楼梦的这一段。上一期我们聊过，宝玉年龄尙小，出于少年心性，他对于秦可卿这样的成熟女性有着一种迷恋与幻想，并且投射到了梦境里，这部分内容不再赘述。

而这个梦姑既像黛玉，又像宝钗，这就是宝玉在爱情上也略微开了窍，但还是处在一个懵懵懂懂、模糊不清的状态。警幻说我把妹妹许配给你，可没说你俩是一夜情，耍耍就得了。那么目前在宝玉身边的女孩中，谁能合理合法的嫁给宝玉呢？也就是宝姐姐和林妹妹了。宝玉想要谈恋爱的话，他肯定也清楚，就只能和钗黛谈。这个梦姑叫可卿，又有钗黛的影子，这说明警幻所说的“好色即淫，知情更淫”起了作用，在宝玉心里，情与性已经混为一体，不必分辨得那么清晰。

那可能有人问了，宝玉不是只爱黛玉吗？为什么把宝姐姐也扯进来呢？这就是第五回开头说的，宝玉此时是“视姊妹兄弟皆出一体”，他还并没有明确爱情这个概念，只是在梦境里才初露萌芽。他发现自己爱上了黛玉，那是这场梦之后的事情。

接下来，宝玉和梦姑是难解难分，腻腻歪歪缠绵了数日。可见他俩果然不是一夜情，而是正儿八经处对象。某天，警幻带着小两口出游，忽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又有一条黑水大河拦住去路。警幻忙叫宝玉速速回头，说这里是迷津。

佛家认为，三界六道都是迷雾虚妄之界，故称迷津。世间众生都沉溺于迷津之中，都处在迷惘混乱、找不着北的状态。唯心中有佛，才能看清方向，得以解脱，到达涅槃的境界。

警幻说，这个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只有一个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的木筏，只渡有缘人。这个木居士和灰侍者有点像冥河摆渡人啊。这里说的居士是指在家修行的佛教徒；侍者是指服侍长老、师父的执事僧。这两个角色分别代表了在家人和出家人。至于他俩是不是有什么特殊含义，或者暗指书中的哪个人物，有很多说法。比如有说是一僧一道的，也有说是黛玉宝钗的，还有人联想到“槁木死灰”，认为可能是李纨和妙玉。反正书中就提了这么一笔，硬猜也没有什么意义，咱们看看就行了。

警幻就告诫宝玉不要再往前走了，如果你陷入迷津之中，那么之前我教你的就全白费了。宝玉刚想说话，忽然从迷津中蹿出一个夜叉，直扑而来。吓得宝玉大喊“可卿救我！”立即就吓醒了。那么宝玉最终有没有陷入迷津之中呢？这是第五回留下的一个悬念，让读者们跟着宝玉一起走下去，看看最后他究竟走向了何方。只是可惜啊，我们看到了开头，却没能看到结局。

宝玉梦醒时，秦氏正在外面嘱咐小丫头们看猫看狗的事，说明虽然宝玉在梦中生活了好几天，但在现实中只过了很短暂的时间。秦氏听见宝玉喊“可卿救我”，她就纳闷，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在梦里叫出来？

可见啊，“可卿”是她的小名，这是很隐私的事，宁国府里都没人知道，她嫁过来后应该就有别的名字了。这就让我们狐疑，警幻为什么知道她的小名呢？秦可卿是不是与警幻或者仙界有什么关系呢？这个就实在不好说了。秦可卿这个角色的神秘之处远不止于此，以后我们再慢慢聊吧。

第五回到这里就结束了，下一期我们回过头来，研究本回中的判词与判曲。请大家请抬玉手一键三连，点个关注随个赞，咱们下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