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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先骆《〈红楼梦〉竹枝词》刍议
2023-08-05

【提 要】 清人卢先骆《〈红楼梦〉竹枝词》今存百首,数量较多,视角新颖,惜学界关注者寥寥。卢氏诗作创造性地接受了《红楼梦》题旨:对“情”的执着与“悟”的超脱,其对人情人性的理解多有超越时代之处;在题咏原著中主要人物的同时也对其次要人物与“圆形人物”给予了多维关注。卢先骆融通小说与诗歌两种文体,沟通民间文学与士人文学,对于名著经典的传播普及有所裨益,其人其书在红学史、竹枝词发展史上均应占有一席之地。

以诗歌形式题咏小说的传统由来已久。“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是枉然。”(得舆《京都竹枝词》)文人士子对《红楼梦》情有独钟,咏红诗无论从数量还是质量来看,都远远超过其他小说的题咏。批书人“脂砚斋”以“情痴”主题吟咏:“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可谓是现存最早的咏红诗。关于《红楼梦》题咏资料的整理与研究不乏其人,以诗题咏小说及红楼题咏的若干问题,亦有学者进行较为全面的爬梳论析[1]。笔者在阅读红楼题咏相关材料时,发现有关卢先骆《〈红楼梦〉竹枝词》的论述寥寥,只有些许评论而无专文探讨。龚鹏程教授指出:“它基本上是咏红楼梦情事,但非只是一般地读书有感,而是把所体会者纳入《子夜歌》《懊侬曲》的传统中去。”“这是男人揣摩女人,站在女性角度发声。”[2]也有学者提出相近的观点:“卢先骆的这组竹枝,虽然不是咏风俗民情,但却很好地运用竹枝的特点,写出咏红的佳作来。”即卢氏诗作吟咏红楼中“男女的爱悦”[3]。二位先生的评论切中肯綮,然而仅为简单概说,并未深入剖析,笔者遂拥帚先驱,从题旨、人物等角度揭橥其特有之价值。

一 卢先骆及其《〈红楼梦〉竹枝词》

卢先骆,生卒年不详,字半溪,一说字杰三,安徽合肥人。光绪《续修庐州府志》载:“(卢先骆)少失怙,家贫,力学。道光壬辰成进士,授广东龙川令。有廉名,旋丁艰,罢官,遂卒。生平喜为诗,不加雕琢,所得俸金仅仅供刊诗之费。归梓萧然,士庶送者皆泣下。著有《循兰馆诗存》。”[4]

《〈红楼梦〉竹枝词》今存百首,作于道光二十六年(1846)或以前,今存较早刊本为同治八年(1869)愿为明镜室刊本。据一粟《红楼梦书录》辑录,又有“石头记集评”本、“红楼梦评赞”本、“香艳丛书”十四集(卷二)本、“红楼梦附集十二种”本等[5]。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及丘良任《中华竹枝词全编》均录有卢先骆《〈红楼梦〉竹枝词》。该书除存诗百首外,另有江顺怡、丁嘉琳序文两篇,论及其来源、内容、语言、题旨等,兹录全文如下。

江顺怡《〈红楼梦〉竹枝词序》:

《红楼梦竹枝词》百首,合肥卢先骆撰。道光丙午(公元1846年)抄自友人,喜其使事之功,措语之雅,置之箧中二十余年,屡经兵燹,而此册无恙,岂非作者之精神有以呵护之耶?窃尝论“红楼”一书,思深旨远,读者未易窥其涯矣。竹枝百词有画龙点睛之妙,王雪香刻本取各评赞,列诸卷首,独不见此诗。渔古轩改刻大板,余曾以此纸寄刻,工甫竣而“寇”,板遂毁。惜哉!所望后之刻者附入之,幸甚。同治己巳愿为明镜室主人识于西泠旅次。[6]

丁嘉琳《〈红楼梦〉竹枝词序》:

藕华盦主人有“红楼梦本事诗”之刻,属予校正,适于姚渔衫大使处见“红楼梦竹枝词”百首,藻采缤纷,笔思隐括,盖端庄流丽,刚健婀娜,兼擅其长者也。惟不著姓名,令人有江上丈人、水边渔父之慨。岂“红楼”书隐其事,先生遂亦隐其名耶?爰急录之,以付剞劂,当可与本事诗并传不朽云。同治九年九月下浣潞河二斋丁嘉琳谨识。[7]

此书虽与大多数咏红诗一样围绕“情痴”二字进行写作,诗中不乏戏谑、游戏笔墨,但是作者“谁把江郎传恨笔,为侬传遍竹枝词”(第九十九首)的同时,也表露出他对小说中人物的评价取舍,对人性与欲望的理解与宽容,于小说题旨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上文所引两篇序文中“思深旨远”“画龙点睛之妙”“藻采缤纷,笔思隐括”等语也为卢先骆的《〈红楼梦〉竹枝词》作了切合实际的概括与评价,我们可以进一步展开论说。

二 痴与悟:对情的执着与超越

竹枝词是起源于巴渝民歌的一种诗体,以吟咏风土和男女爱情为主要特色,语言明快倩丽。唐代诗人刘禹锡以文人身份仿效、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竹枝词,对后世影响很大,和者渐众,传播日广,至清代形成了繁盛的局面。当代著名学者任中敏先生在论及竹枝词时感叹:“自来民间俚艺受文人重视如此者,史无二例。”[8]有学人指出:“清代至民国竹枝词中百首以上篇幅的专集比较常见。据笔者不完全统计,现存173种,其中题为‘竹枝’的就有100种。”[9]笔者查阅上述一百种竹枝词,绝大多数以地名为题,记述风土,有较强的纪游与纪事功能,如马寿谷《鸳湖竹枝词》、钱肇修《盛京竹枝词》等。而以小说名为题,以百首体量专咏一部小说,卢先骆是开创者,《〈红楼梦〉竹枝词》拓展了清代竹枝词的题材,同时融通了小说与诗歌两种文体,沟通了民间文学与士人文学,是竹枝词发展史,甚至是清代文学史上值得注意的现象。

对于《红楼梦》的题旨,人们聚讼不已。著名红学家冯其庸先生说过:“到抄完这部书,我自觉从思想上与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相通了许多。我最后抄完了重读此诗时,忽觉这四句话实在就是一部《红楼梦》的最好的概括,此诗既是开头,更是全书的总结!”[10]冯先生倾向于将《红楼梦》的题旨归于曹雪芹所说的“痴”字以及“谁解其中味”里隐含的一个“悟”字,从开始对“情”的执着痴迷到后来的了悟超脱。现存《〈红楼梦〉竹枝词》百首,作者卢先骆在诠释《红楼梦》题旨时,普遍表露出他对人性与欲望的理解与宽容,他的解读与冯老几有异曲同工之妙。

贾宝玉将读书上进、讲求仕途经济如贾雨村之流嗤为“禄蠹”。《红楼梦》第三十六回中宝玉挨贾政笞打后遇宝钗等前来劝导时便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11]上文已述,卢先骆在道光年间中过进士,可以想见,其熟读“四书五经”,服膺儒家文化。儒家思想教育下的传统文人讲谈“经济文章”“学而优则仕”,卢先骆本应是宝玉口中的“禄蠹”,但综观《〈红楼梦〉竹枝词》,其中表明的态度与其身份大易其趣,总的说来他对人情、人性表现出极大的理解与宽容,他真正理解了曹雪芹写作背后的“情痴”二字,与曹公一样具有“推尊个性解放的人文主义进步倾向”[12]。

关于尤三姐的咏红诗,清人看云主人《〈红楼梦〉百美合咏七言排律五十韵》诗曰“鸳锋沥血碎萧娘”[13],为记尤三姐自刎之事。也有赞美尤三姐坚贞品格与悲其事并存的,如周澍《红楼新咏·哭尤三姐》诗曰:“色偏妖艳性偏刚,巾帼从来有侠肠。……绿鬟竟断锋三尺,红粉终无泪两行。……”而卢先骆跳出了这两种固有的模式,第三十首诗曰:“阿姨风度自翩翩,不在梅边在柳边。值得堂前身一死,风流几个似湘莲。”他在赞扬尤三姐美貌时,不是突出贞烈之美,而是突出其风情万种;同时又用“值得”二字歌颂了两人爱情的可贵,对尤三姐为爱舍身的行为表示极大的理解。作者在最后给出了答案:“诗成亦自笑余痴。”(第九十九首)曹雪芹说自己“痴”,咏红者卢先骆亦称自己“痴”,“痴”字在其百首竹枝词中共出现了七次,可谓高频见字。对情的“痴”与执着是卢氏提炼出的红楼主题之一。

卢先骆不仅对男女恋情表示肯定,而且对同性间的暧昧恋情也给予了理解与宽容。《红楼梦》第九回中贾宝玉与秦钟交好,“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秦钟还与香怜“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在卢先骆的笔下便成了“不是同车恩义重,也应分爱到鲸卿”(第五十七首)。“同车”一词,作者是用了《诗经·郑风·有女同车》的典故,即“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14]。宝、秦二人是否为同性恋者,见仁见智。卢氏用这样的诗句进行描摹,虽然认为宝玉对女性爱人的恩义更重,但也预设了秦钟在宝玉的心里应有一席之地。英国著名性心理学家哈夫洛克·霭理士认为同性恋情“除了对象的转变为同性而外,其余一切用情的方法、过程、满足等等,可以说完全和异性恋没有二致”[15]。回顾卢先骆所处的清代,曹雪芹对于“假凤虚凰”表现出了包容,但不少士子对此持反对态度。如蒲松龄在《聊斋志异·黄九郎》中言:“男女居室,为夫妇之大伦……断袖分桃,难免掩鼻之丑。”[16]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卷七言:“至若娈童,本非女质,抱衾荐枕,不过以色为市耳。”[17]他们都从儒家伦理的角度出发,对同性恋情颇为抵触;就算到了今天,社会舆论依旧对同性恋情缺乏宽容的态度。相形之下,卢氏的认知,无疑具有进步意义。

李纨在红楼众美中并无突出才能,论风韵不及秦可卿、尤氏姐妹,论治家才能不及王熙凤、贾探春,论容貌才思不及林黛玉、薛宝钗,许多读者会根据原著中关于她的介绍,认为她是一个“槁木死灰”,对事务“一概无见无闻”(第四回)的标准寡妇,著名红学家俞平伯先生也认为她在《红楼梦》里存在感很低[18],老一辈红学家王昆仑先生承认李纨在那个时代略显“多余”:“的确在那个时代里寡妇是‘上帝的罪人’,她的存在于这世界中,若非为了教育儿子以及死后可能增加一座石牌坊之外,一切都像是多余的。”[19]表面上,李纨像一株旁观自守的老梅游离于世局之外,但综观《红楼梦》,我们仍然能发现潜藏在李纨心中的情感波澜。在众美皆备的大观园中,独独稻香村“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峭然孤出,似非大观”,然而就在那稻茎掩护的黄泥矮墙边竟然开出了几百株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第十七回),这两种不同的景象给人造成强烈的视觉效果。卢先骆在题咏李纨时说:“绣衾留恋梦温存,晓月临窗未启门。昨夜不知春雨过,杏花红遍稻香村。”(第四十八首)红杏以繁茂的花枝与娇媚的颜色给人以充满活力春意盎然的撩动,这与稻香村冷寂的主调形成鲜明的对比,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在表面看不见的幽暗底层中依然有生命的本能在律动。

清人永忠《因墨香得观红楼梦小说吊雪芹》:“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富察明义《题红楼梦》:“长槛曲栏随处有,春风秋月总关情。”相较于卢氏竹枝词,这些咏红诗更加知名,但作者多从“情痴”角度出发。而卢先骆在诠释《红楼梦》题旨时,并非只接受到其对情的执着,同时用一定篇幅展现了“情的了悟与超脱”,表达了自己对人生与世界的看法与态度,能从“情”与“悟”两个维度题咏红楼,也是《〈红楼梦〉竹枝词》一书的价值所在。

著名学者刘再复先生称:“爱上《红楼梦》之后,总的感觉是人生轻松了很多,不是不努力的轻松,而是放下许多负累的轻松。妄念之累,分别之累,执迷之累,所有的负累都汇成心累。”[20]“所以有心人读《红楼梦》,总要读出‘珍惜’二字。”[21]在珍惜过后,待到香消玉殒之时,便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在《红楼梦》续书第一二〇回里,贾雨村不解宝玉遁入空门,向甄士隐发问:“但那宝玉既有如此的来历,又何以情迷至此,复又豁悟如此?”可见其迷于尘世久矣,难以了悟,卢先骆借此题咏:“红牙拍碎暗伤神,过眼莺花莫认真。推醒红楼酣睡客,回头便是急流津。”(第一百首)作者理解了《红楼梦》的终极意义在于对“情”的悟与超越,而非似贾雨村之辈执着“红楼”,于“急流津”边酣睡,这既是作者自身对《红楼梦》的理解,同时也借题咏《红楼梦》的方式来点醒后来人应看透世间万事万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况岂知不会变成“树倒猢狲散”(第十三回)的结局?竹枝词第一首:“不合大荒山下过,好姻缘是恶姻缘。”对于“姻缘”,作者也初步运用辩证思维进行思考。与此同时,作者在思想上常常保持一种大彻大悟的态度看待人和事,这在他的作品中也时有体现,例如“只因孽海情应重,休怪龙钟马道婆”(第二十二首),“寄语檀郎莫更痴,从今了却旧相思”(第八十六首),“便宜风流傻大姐,一双呆眼看妖精”(第九十七首)。古人没有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方式,百首竹枝词凝聚着卢先骆的“红学”见解。他对于红楼主旨的辩证解读在红学史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也为我们理解《红楼梦》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三 对人物形象的多维关注

鲁迅先生在谈及《红楼梦》的创新时,有如下经典性的评价:“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22]这样的评价取得了学界的广泛认同,也是开展《红楼梦》艺术研究的理论基石。《红楼梦》告别了以往小说中人物性格单一化、脸谱化的创作方式,曹雪芹如椽巨笔刻画的多是复杂的、多面的鲜活人物。卢先骆的咏红竹枝词注意到了“圆形人物”的多面性,且取材广泛,不仅题咏主要人物,而且对小说中的次要人物也给予了一定的关注。

英国小说理论家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将人物分为“扁平和圆形的两种”[23],并且指出“在成效方面,扁平人物是不如圆形人物的。但要取得喜剧性效果时,扁平人物就大有用场了”[24],圆形人物“即使情节的发展要求他们发挥更大作用,也能当之无愧”[25]。确然,在《红楼梦》这样的大悲剧里,圆形人物占据了更重要的地位,王熙凤便是一位典型的圆形人物。王昆仑先生在《红楼梦人物论》“王熙凤论”一章将其喻为“一根从屋顶直贯到地面的支柱”,“如果把王熙凤这一人物从书中抽了出去,《红楼梦》全部故事结构就要坍塌下来”[26]。谈及王熙凤,人们多关注她的奸险刻薄与治家才能,例如廷奭《红楼八咏》第五首有句曰:“言语尖酸颇自豪,杀人无血笑中刀。”又如黄昌麟《红楼二百咏》诗曰:“朱颜玉貌迥超尘,频笑无端妄向人。巾帼英雄谁得似?汉家吕雉是前身。”而卢先骆《〈红楼梦〉竹枝词》在题咏王熙凤时不落窠臼,既注意到她冷酷无情的一面:“不独伤心尤二姐,本来娘子是阎罗”(第二十四首),将其喻为“阎罗”,手握尤二姐生死,阴森可怖之形象毕现,又赞扬她有趣,能调动氛围:“斑衣学舞戏红罗,谑浪无心惹趣多。一笑喧阗齐拍手,可人终让凤哥哥”(第十三首)。这与潘孚铭、西园主人“承愉鹦舌巧”(《红楼百美诗》),“谑言常带三分笑,巧意欢多一味承”(《红楼梦本事诗》)说她一味花言巧语,承欢贾母、王夫人等人的评价判若云泥。同时,卢先骆还直视其情欲,在贾蓉借完玻璃炕屏离开之际,王熙凤的一声呼唤别有用意,“痴儿若解侬情意,便是低头一笑时”(第十五首),将王熙凤与贾蓉的暧昧关系挑明,而这在《红楼梦》里并未被坐实。在卢先骆眼里,王熙凤集阴森恐怖、幽默有趣、有情有欲于一身,通过竹枝词的题咏,圆形人物王熙凤的形象也呈现给当时及后来的读者。不是片面、肤浅地理解人物,且能以竹枝词的片言只语解读并呈现出人物的多面性,足见卢氏的鉴赏水平与创作才华,这对于读者理解王熙凤的形象也提供了一种新的参考系。

题咏《红楼梦》女性人物的咏红诗词占多数,尤以金陵十二钗为甚,例如丁嘉琳《红楼梦百美吟》、阙名《红楼百美吟》、阙名《大观园影事十二咏》等专咏红楼女子,廷奭《红楼八咏》专咏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七位女子及邢岫烟,此等咏红诗例,不胜枚举。相形之下,卢先骆给予小说中的次要人物较多关注。刘姥姥是曹雪芹塑造的最为成功的次要人物之一,以往人们对她的评价以幽默识趣、随机应变居多,如姜祺《红楼梦诗》“休嗤临老入花丛,识趣投机世事工”,潘孚铭《红楼百美诗》“雅谑笑携蝗”。卢先骆也对刘姥姥的优秀品质加以赞扬:“村语撩人亦雅驯,笋蔬风味自天真。千金难买娥眉笑,姥姥原来是解人。”(第五十五首)在“雅驯”“天真”“解人”三词的烘托下,刘姥姥出俗入雅、法天贵真的姿态呼之欲出。与此同时,作者还展现了刘姥姥的另一面:“携蝗一觉浑无事,醉眼朦胧拜亲家。”(第六十五首)用戏谑的笔墨将刘姥姥在特定场合不识趣的农村老妇的形象展露无遗。刘姥姥并非只有人们眼中随机识趣的单一特点,在卢先骆笔下,她也是福斯特所谓的圆形人物。除刘姥姥外,《〈红楼梦〉竹枝词》题咏其他次要人物的诗句还有很多,如“猩红笠子太憨生,雪里梅花一朵轻。不是郎心偏爱惜,薛家姊妹本多情”(第四十一首)表达了对薛宝琴天真可爱而又多情的赞美。对于晴雯的题咏,百首中占了四首,“与郎细补雀金裘”“伤心为制芙蓉诔”“忍学飘零扇子飞”“偏无好梦到晴雯”(第四十二至四十五首),作者通过对晴雯本事的题咏,一方面表达对其“冤枉何人为剖分”(第四十三首)的惋惜与同情,另一方面也从中体悟人生的悖论与荒唐,对人生的终极困惑作进一步思考。此外,还有对薛蝌、贾瑞、香菱、莺儿、紫鹃等人的题咏,限于篇幅,此不赘言。

卢先骆在题咏《红楼梦》主要人物时,也融入了自己特有的看法。咏红诗里有不少对林黛玉的悲剧遭遇深表同情,如周澍《红楼新咏·哭林黛玉》:“绝代荣华太瘦生,多情翻恨似无情。泪干为了缠绵债,身死空留暧昧名。属纩呼郎霜妇泣,抱衾作媵小鬟行。九泉遗恨青蝇口,竹院时闻鬼哭声。”周澍的《红楼新咏》组诗每首诗题都冠以“哭”或“笑”字,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哭林黛玉》一诗主要写现实的险恶与冷酷,在悲愤现实之余又对林黛玉充满同情。《〈红楼梦〉竹枝词》在咏及林黛玉时,“孤独”成为林黛玉的生命意识,如第三首诗“湘馆凄凉夜正孤,茜纱窗下月模糊。拼将两眼相思泪,酬得郎恩一半无”,一个“孤”字统摄全诗。又如第七首诗曰:“拨断冰弦泪欲倾,无人得见此时情。生憎窗外千竿竹,不是风声是雨声。”脂砚斋评点《石头记》,称是书有“空谷传声”“烘云托月”[27]等法门。此诗传承了红楼艺术神韵,以虚胜实,并非正面写林黛玉的凄苦,而是写无人会得颦儿心意,以景物的描写烘托气氛,渲染黛玉孤独的心境与她感受到的“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社会环境。在艺术风格上瓣香红楼,这也是卢氏高明之处。

对于宝、黛、钗三人之间的爱情纠葛,卢先骆点明了黛、钗之间的嫌隙,如第五首竹枝词中的后两句“黄金不打葳蕤锁,妒煞蘅芜院里人”。原著第二十八回林黛玉瞧见贾宝玉望着宝钗发怔,笑着打趣道:“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唤,出来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在卢先骆笔下便成了“一语醋人禁不得,看他呆雁一双飞”(第十七首)。在爱情观上,作者明确了自己拥宝黛“木石前盟”的立场,并且对他们的爱情进行了歌颂,如第四十六首竹枝词:“偶向花前践宿盟,太湖石畔订三生。”原著第七十回贾政回家之期将近,恐问及宝玉功课,林黛玉便“自己只装作不耐烦,把诗社便不起,也不以外事去勾引他”,默默临了几十篇楷书字送给宝玉,作者敏锐地捕捉到并进行题咏:“小楷临摹点画工,绿窗费尽许多功。行间真假知谁是,毕竟心同手亦同。”(第二十一首)对于薛宝钗的评价诸家历来毁誉不一,姜祺《红楼梦诗·荣禧十二梦》中第四首诗题咏薛宝钗,下有注曰:“奸险性生,不让乃母。凤之辣,人所易见;钗之谲,人所不觉:一露一藏也。”吴组缃先生在论至薛家进京入住贾府的原因时也略带调侃地认为薛宝钗很有心机:“薛家来贾家住下,看到有个贾宝玉,怎么也不肯走了,就死心眼标上了。她要完成家势给她的任务。”[28]而作者并没有对薛宝钗进行道德评价,只是对“金玉良缘”颇有微词,如第六首诗曰:“教郎莫灌漏壶水,教郎莫看自行船。水自东流船自去,相亲相近总无缘。”点明二人并非“良缘”而是“无缘”。对于元妃赏给宝玉与宝钗同样的麝香珠,作者也在竹枝词的题咏里表明了自己的看法:“怕说麝香珠一串,承恩偏是宝丫头。”(第十首)认为宝玉与宝钗同得麝香珠是出人意料的事情。这些评价,证实了《红楼梦》人物形象塑造的丰厚性,也证实了卢先骆文学批评态度的达观。

小 结

冯其庸先生曾言:“大哉《红楼梦》,再论一千年。”[29]《红楼梦》的解味难有终极答案,这也是《红楼梦》这样内涵极其丰富的文学作品之魅力所在。《红楼梦》在传播与接受的过程中读者势必会受到时代的制约,对其有所选择与整合,从而构建起自己的意义世界。具有读者与作者双重身份的卢先骆在《〈红楼梦〉竹枝词》里继承了传统知识分子的思维方式,更多的是注重自身对《红楼梦》的理解与感悟,并非现代意义上谨严的“红学”论著。他在题咏《红楼梦》里的人与事时具有较大的随意性,时而出现戏谑、游戏笔墨。但他在题咏人物时多抱以理解与宽容的态度,给予小说中圆形人物与次要人物较多的关注,在对待同性恋情方面甚至超越了时代的局限,并且感受到《红楼梦》的意义在于对“情”的书写与“悟”的超脱。卢先骆的创作在为数不多的清人咏红诗作中应占有一席之地,也应当引起今人红学发展史书写的注意。竹枝词本是民间文学,语言直白晓畅,以科举入仕的文人卢先骆以百首竹枝词咏《红楼梦》,这在竹枝词这种诗歌体裁发展史上独树一帜,对于名著经典的传播普及亦当有所裨益,值得我们关注。

[1] 详见蔡义江《红楼梦诗词曲赋评注》,北京出版社1979年版;郭豫适《红楼研究小史稿》,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韩进廉《红学史稿》第五章《题咏派的咏叹》,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版;傅天《咏红诗略谈》《咏红诗略谈(中)》《咏红诗略谈(下)》,《红楼梦学刊》1995年第3辑、1996年第3辑和2003年第4辑。

[2] 龚鹏程:《红楼梦梦》,台湾学生书局2005年版,第232-233页。

[3] 傅天:《咏红诗略谈(中)》。

[4][清]黄云:《续修庐州府志》卷四十五,光绪十一年刊本。

[5] 一粟编:《红楼梦书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78页。

[6] 丘良任、潘超等编:《中华竹枝词全编》卷七,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749页。本文所引《〈红楼梦〉竹枝词》均据此书,第几首之目次为笔者标记整理,文中只标明序号。

[7] 一粟编:《红楼梦书录》,第278-279页。

[8] 任半塘:《唐声诗(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80页。

[9] 孙杰:《竹枝词发展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88页。

[10] 张世林编:《学林春秋(二编)》,朝华出版社1999年版,第133页。

[11][清]曹雪芹著,[清]无名氏续,[清]程伟元、[清]高鹗整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73页。本文所引小说原文皆出自该书,以下只标明回目。

[12] 李成文:《自然美:人性的自由书写》,《红楼梦学刊》2016年第3辑。

[13] 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538页。本文所引咏红诗均据此书,以下只标明题名。

[14][宋]朱熹集注:《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2页。

[15][英]霭理士著,潘光旦译注:《性心理学》,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296页。

[16][清]蒲松龄:《聊斋志异》第三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35页。

[17][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40页。

[18] 俞平伯:“如谈论《红楼梦》,我们尽可撇开李纨、巧姐等。”见俞平伯《〈红楼梦〉中关于“十二 钗”的描写》,《俞平伯学术论著自选集》,北京师范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第178页。

[19]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45页。

[20] 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146页。

[21] 刘再复:《红楼哲学笔记》,第161页。

[22] 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九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8页。

[23][英]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59页。

[24][英]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第63页。

[25][英]福斯特著,苏炳文译:《小说面面观》,第66页。

[26] 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第135页。

[27] 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84页。

[28] 吴组缃:《在第六届全国红楼梦学术讨论会上的发言》,《红楼梦学刊》1989年第1辑。

[29] 冯其庸:《解梦集》,青岛出版社2014年版,第524页。

选自2022年《曹雪芹研究》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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