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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用整个生命温暖你
2023-08-05

决定将故事记录下来,是因为露函一个眼神。她在寺院跳舞的时候,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但忍住了。写作的时候,部分时间需要独处,感觉身心好累,好倦,文字颓废而苍白。

有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去思索生命的意义,仿佛不弄清楚就没办法生存,而有的人则完全无意识。关于爱情,有人告诉我,爱应该是无条件的,这或许并不矛盾,因为渴望它的人也懂得给予相同的东西,不是需索,而是共振。

有时我想,无条件的爱与幸福是标配吗?人是有感知的,有时明知是深渊,还是要跳。

六月的深圳,天气异常火热,长时间在户外行走,脸上会有一种被晒过的灼痛感。从深圳到广州,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一直盯着窗外,看着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枝叶,我在幻想另一个世界与这里的区别。

深夜两点,大巴在广州南站一个狭小路口停下。此刻已夜深人静,繁华的都市此刻似乎显得有点落寞,小厢里微弱的路灯下,有拾荒者在垃圾堆里寻找有价值的东西,拾荒者当中有老人也有年轻人,他们的出没,让这个城市形形色色的不同人群交织在了一起。

火车抵达的时候,我们都各自搬运自己的行李,有几个年轻的女生,背着小包,还有密码箱,她们不让别人帮忙,她们脸上绽放出的自信,让这次出行感觉放松。

从广州到北京,20多个小时的路程,我们一行30个人,分布在两三个不同的车厢,一路上,大家谈笑风声。林是这次出行的带队,他睡在我的上铺,我对面睡着一个叫戴薇的二十多岁的女生,她拿着Apple iPad,跟一个叫娟的女生,她留着长发,一双深蓝的眼睛,穿牛仔裤,有点调皮,她一直在看电视剧。

另一侧的车厢坐着两个男生,他们都是林的手下,也在拿着林的笔记本看电视,时常听到他们笑声。林不爱看电视,他一直在陪我聊天,还不时跑到洗手间去抽烟。

林是湖南人,他个子不高,留着短发,每天都穿公司的工装,喜欢抽烟。林二十多岁就到这家公司上班,然后自考专科,现在是这家公司的副总。我跟林在同一个办公室。隔壁财务一个同事每天都会到我的办公室,找林一起抽烟。在烟雾的笼罩下,我跟他们聊天,都是工作上的一些琐事。

在一次聊天中,林问我,子琪,你怎么不喜欢抽烟?

我告诉林抽烟会上火,林脸上露出诡异的微笑,他不相信我说的,而我,也在跟他们的聊天中吸吮着烟雾弥漫的空气。

我偶尔也会抽烟,比如在写作的时候,脑子里一片凌乱,抽烟会让我打发掉这段空虚的时间。

我不排斥抽烟对身体带来的伤害,但我是一个有洁癖的人,每次看到掉落在地上的烟灰,随风飘扬,我会感觉到呕吐。

我家族里的很多女性都喜欢抽烟,伯母、姑妈、姨妈、舅妈,也包括我母亲。读书的时候,我会把省下来的钱买香烟送给母亲,母亲不说,但心里在感激我。

她抽烟的时候,多半是在思考,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印象中,在读初中之前没有跟她见过面。12岁那年,祖母去世,姑妈把把送到了母亲那里。在一个夏天暮色寂静的黄昏,我带着怅惘的心情,第一次走进母亲的院落,小院围墙里面种满了枣树,母亲穿着白棉布衬衣,留着浓密的头发,人很清瘦,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

我鼓起很大的勇气,跟她打招呼,叫了她一声妈。告诉她,我来了。看似沉静的表情,却一直刻意压抑着即将崩溃的心情,夏季炎热的空气让我感到窒息,我打心里埋怨自己,痛打自己,责骂自己。我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来了。母亲用微弱的声音跟我打招呼,然后,她回到了房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一个孤独的孩子,无法融入继父的圈子。虽然这是一个熟悉的城市,但我过的是一个人的生活。我经常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去河边散步,沿着空旷的田野的小路,一直往前走,眼看着离我的生长的地方越来越近,再原路返回。

有一次夜晚,我来到伯母家里,她正在小院的槐树下抽烟,见我回来,就把我带进了客厅,她问我在母亲那过的好吗?我没有回答她,然后抱着她痛哭。

如果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我宁愿在阴暗而寂静的夜晚死去。

下午三点,火车抵达北京西站,离我们去大同的下一列火车还有三个多小时,林提出,要带我们去天安门广场,几个从南方来的同事异常兴奋,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北京。

也许是习惯了深圳的地铁,感觉这里的地铁年代已久,略显陈旧,也正是这样,让我感到这座古老城市的魅力。地铁上乘客很多,彼此都不交流,也许,大家都是初次来到这个城市,除了充满对这里的好奇,还有对陌生城市的一丝恐惧。

北京的天气不如南方炎热,在太阳的笼罩之下,广场上人烟稀少。女同事每到一个地方,都忙着不停地拍照,她们想用最短的时间欣赏这个城市。对于南方来的她们,或许,一生只来过北方一次。

我们在广场附近的一个特色餐厅用餐,餐厅里人很多,要排几分钟的队,然后服务员给我们每个倒一杯茶水,先让我们统计各自点的菜单,让我们耐心等待。

我看着菜单上面配的图片,点了一碗杂酱面,二十五块钱,这里的价格没有深圳繁华地段的贵,但对于我们这群刚过来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奢侈。

从饭店走出来,戴薇告诉我服务员打电话过来,说是不是我的帽子忘在了饭店。

我接过戴薇的手机,告诉她,我要赶下午的火车,把帽子暂存在她那里。她开玩笑的说,喜欢这帽子,让我送给她。我告诉她,可以。

你是不是故意把帽子留下来的?戴薇接过手机,用迥异的目光盯着我。

我说,不是。

戴薇拿着一杯冷咖啡给我,她的眼神看过去浑浊而剔透,这是她看人的方式。她身上有一股男人应该有的野性。

火车抵达大同,一个叫大集的师兄在车站等候我们,她叫了三辆商务车,又辗转一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座落在偏僻山区的山西小院。戴薇在车上跟我说,她对这里感到恐惧。

我说,我们来这里不是旅游,你早应该做好思想准备?

可是我没想这里会这么偏僻,刚才一路上,都没有几处灯光,是不是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

我说,是的,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是这个城市的陌生人。

寺院是一幢三层小楼,一层是餐厅,靠近楼梯的旁边放一樽佛像,周围放满了水果,每一个从这里路过的学者都会抬起双手,十指并拢,面向佛像,用发自内心的虔诚,阿弥陀佛。二层有几个教室,是我们平时学习的地方。三层是宿舍,还有寺院所有人洗澡的地方。

寺院被山坡包围着,方圆十公里没有村落,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这里都显得安静。寺院前面有一条小河,里面长满了水草,尽管水很浅,但我们无法跨越。

进入寺院之前,一个叫心慈的师姐让我们把行李从车上拿出来,告诉我们,寺院是佛门清净之地,让我们遵守这里的五条戒律。从遥远的南方城市来到这里,天气依旧持续闷热,踏入寺院,我们有一种罪恶感,都害怕无法融入这里的生活。

我们都是从一个城市迁移到另一个城市的平凡人,她们来到这里是出于一种好奇,一种旅行,而寺院极其寂静,每一个初次来到这里的人都一脸色惘然。

寺院二楼有一个方形的阳台,从佛堂的窗户可以直接进去。做功课的时候,我跟林在靠近窗户的位置,每人一个长方形的垫子,这是拜忏专用的工具,最后一堂课是念佛,唱佛歌,我喜欢《醒来》、《阿弥陀佛谢谢你》,唱歌的时候内心充满平静、虔诚和感恩。

林和几个男同事经常越过窗户去二楼的阳台上抽烟,聊天,谈工作,有个叫李亚的女同事也常跑到阳台上,然后向林要一支烟,问他,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

林说,七天,七天之后我们都将会离开这里。

可我不想待在这里了,你知道吗?昨天李姐念地藏经时突然晕倒,让我感到很恐惧,我怕我会死在这里。李亚情绪有些激动。

李姐是我们这批人当中年龄最大的,人很高,略显清瘦,留着长发,心地善良,跟我们每一个人关系都很好,她是南方城市一家饭店的老板。

寺院里不让饮酒,每天吃的都是五谷杂良一些素食,有各种各样的水果,馒头,面条,还有北方人爱喝的稀饭。心慈大师告诉我们,在这里不能浪费,打饭的时候尽量少打,如果不够吃的,就多打几次。

有次我跟林在吃饭的时候,寺院的义工在清理餐桌,看到餐具里面剩下的饭菜,她们整理了一下,然后一起吃了。一个高慧的义工,二十多岁,留着短发,身材稍微有点胖,皮肤很白,是一个美丽的女孩。

她跟我说,有次你们把吃了一口的苹果扔进了垃圾桶,是我捡起来,跑到宿舍,又默默地吃了。你知道吗?你们每一次犯错,都是义工来替你们接受惩罚。

我说,对不起,我会跟林说,让我们这批从南方过来的同事不再犯戒律。

林是我们的领队,大家都尊重他,他作为表率,每天凌晨两点多起床,然后再一个个把我们喊起来。三点开始拜忏,一直到六点,我们一起吃早餐。

上午念佛经《地藏七》,一百四十多页的书,我们双膝跪在地上,把胳膊抬起,手里捧着书,一直念三个小时,要时刻保持虔诚。中午画天地盘,分享,交流,学习传统文化,由心兹大师主持。下午去参观寺院的大棚菜园,在寺院大楼的前面,有一百多米远的距离,靠近小河。菜园里面放着几个音箱,循环唱诵念经拜佛。心慈大师说,在佛的加持下,这里的蔬菜生长的很快,更有营养。

寺院有不杀生的戒律,义工专门找了一小块地,种了一些蔬菜,把其它蔬菜上生长的虫子,全部集中到这里,给虫子享用。

一个穿着黑色长裙的女子不停地忙着拍照,天气也开始变得清凉,大同蓝色的天空,给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些韵味。

太阳落山,整个寺院安静下来,林拿着从北京买的几只全聚德烤鸭,跟几个同事到宿舍找我。寺院不让带烤鸭进来,林用报纸包裹了一下,放在密码箱里来了进来。

我们带着烤鸭来到寺院前面的河沟,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美味,这是我们来到这里最奢侈的一餐。寺院里养有一只小狗,我们从寺院出来的时候一直叫,我跟林说,把剩下的烤鸭给它吃吧。

林说,不用,如果被心慈大师发现,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我说,是的。真没想到,我们是来旅行,还是来修行。

半夜下了雨,空气凉爽起来,我们都醒了。凌晨一两点,我起床向佛堂走去,透着窗外,想听听窗外雨水滴落的声音。在佛堂狭窄的走廊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林靠在墙壁上抽烟,他神情落寞,好像刚经历过沧桑。

子琪,这是我最后一支烟了,你说我该怎么办?这荒山野岭的,没有烟,我怕坚持不下去。

我说,林,你现在看上去很懦弱,就像一个吸毒的人,你让他戒毒,他会用生命来求你。烟不是你的全部,就像你当初劝我们一样,坚持几天,我们就会离开这个陌生的城市。

雨越来越大,整个城市淹没在喧嚣的雨声中。

戴薇曾问我,你会不会第一次见面就爱上一个人?我告诉她,会的。

第一次看露函跳舞,我就觉得,她注定会是我的爱人。或者说,她是我要爱的人,因为我不确定,我留给她的印象,也许,我对她的这种思念,最终流入大海。

露函是寺院的义工,她从牛津大学毕业,就来到了这里。她留着披肩长发,中等身材,喜欢穿蓝色的牛仔裤,平板布鞋,皮肤皙白,是一个漂亮的女子。

来寺院的第二天,心兹大师召集所有人一起,为我们的到来庆祝。佛堂门口进去,告诉窗户的位置放着一台钢琴,一个叫一帆的青年男子,中央音乐学院毕业,长脸,留着短发,看上去很精神,他给我们弹了一首古诺巴赫的曲子《圣母颂》,音乐的旋律行如流水,有一种阴郁的,无法言语的美。

到露函跳舞的时候,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身上,她是那种站在人群中,很容易被发现在女孩。当她跳到最后,转身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神,忧郁的,似乎有眼泪要掉下来。

我想要上前去吻她,让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喜欢观察人,喜欢探寻每个人身上发生的故事。我时常想起她,还有她眼睛里流露出的脆弱,在跟她接触之前,我要度过漫长漫长的孤独。

喜欢抬头仰望蔚蓝的天空,每天傍晚的时候,我都会用手机拍照。我曾想过做一名摄影师,带着相机四处游走,去偏僻的大山里,跟当地的村民一起种菜,聊天,晒太阳,溜狗,拍瞌睡的猫,可以享受大山夜晚的宁静。晚上打开电脑,整理照片,写作,会哭,会落寞,但很真实。

对陌生的事物充满好奇和恐惧,好像一直游走在城市的边缘。

寺院有自己的素食基地,除了供寺院用,有一部分拿到市场上去卖,用来补贴寺院的日常支出。基地离寺院有20多公里,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行驶,道路两边很多空着田地,这里不像是工业区,也没有农田种植,路上行人稀少,偶尔会在路边遇到卖西瓜的当地人。

基地在一个镇上面,这里的居民并不富裕,除了靠近马路的二层小楼,老是一些老房子。小镇水泥路上尘土飞扬,这里的人们生活缓慢,平淡而满足。

在基地展厅里,我看到了露函,她向我们介绍素食的种类,让我们品尝。

感觉你是一个刚从沼泽地里爬出来的孩子,我想牵着你的双手,你愿意走出来吗?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站在了露函的面前,鼓起勇气跟她说。

对不起,我不认识你。

你是一个特别的人,我们也许可以聊聊,我还有两天就会离开这里,就算你不喜欢我,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好吗?

在寺院,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我看着她忧郁的眼神,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许,片言只语无法表达,但我相信,所有的相识都有轨迹可循,而我刚巧遇上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抱着她,她单薄的皮肤触及到我的手,感觉疲倦而脆弱,我想问她,你经历过曾经怎样的一种生活方式,你是谁,又让我遇见,无法阻挡。

我叫露函。

我叫子琪。我知道你的名字,心慈大师介绍过你。

夜色中,林和戴薇在远处看着我,在他们看来,我身上有着一种沦落和颓败,这是岁月留下来的痕迹,我没有想过改变。

或许,我们彼此一无所知,但也要做到无怨无悔。

离开的时候,我留了下来,林让我给他一个理由,还有戴薇,她一直劝我回去。离开的前一天,我们在市区的酒店住下,白天去了大同云冈石窟游玩。

这里的天空真蓝,戴薇穿着牛仔裤和白色的刺绣吊带背心,光脚在小路上跑着。

我说,其实在南方城市也有这样蔚蓝的天空,只是我们没有留意。

这个城市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就因为她吗?那个叫露函的女孩。

我说,是的。

戴薇沉默了一会,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我闻到了她身上香水的味道,我的回答让她很失望,但她依然在微笑。她当天买了回深圳的机票,她说,她不喜欢这里。

晚上的时候,很多同事去逛街,走很远的路,不是要买什么,只是无聊,然后一直走,累了,就回酒店休息。林住在酒店靠近走廊位置的房间,他不停地抽烟,打麻将,晚上十一的时候,老高打麻将回来,说他赢了两千多块,就放手不玩了,再玩下去肯定把老本都会输掉。

老高是河南信阳人,五十多岁,身材不高,皮肤很白,圆脸,胖胖的,能言善辩,看上去有点滑稽。他在这家公司做了十八年,现在是行政总监,由于出来工作早,现在还当起了二房东,开了麻将馆,生活的还算滋润。唯一的遗憾是十年前听了他老婆的话,没有在深圳买房子,现在深圳的房介让他望尘莫及。

老高经常到我的办公室找我聊天,有次突然跟说,子琪,我有个儿子,年龄应该跟你差不多,他在惠州上班。

我说,那你应该跟我父亲的年龄也差不多。

其实我不知道父亲的年龄,也没有问过母亲。父亲长年在甘肃当兵,有一年他回来探亲,生了重病,再也没有回到部队,那年,我两岁半。

祖母去世那年,亲戚给我一张父亲的黑白照片,是他在部队时拍的,身穿军装,站在长城上面,后面就是嘉峪关,那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我把照片夹在课本里面,上课时会偷偷的拿出来看,但最终,我弄丢了。

跟祖母一起生活时,在一个破旧的抽屉里,存放着父亲在部队的档案,我经常拿出来翻看,想以此来了解父亲,父亲喜欢用楷体书写,每一个字都很洒脱。高中的时候,我写小说,满满的三个笔记本,我才发现,原来我跟父亲的字如此相似。

人生漫长,但陪伴却如此短暂。有些生活是无法预见的,就像这蔚蓝的天空,当乌云来临的时刻,只余荒凉。

第二天,我送林回深圳,这个夏天在慢慢过去。

感觉我是一个容易孤独的人,所以要用旅行来麻醉自己。旅途中,遇见陌生人,跟他们相处,聊天,拍照,一个人度过漫长的黑夜,写作,听音乐,思考,哭泣,仅此而已。

凌晨空旷的马路上行人稀少,空气湿润,只是显得清冷,落寞。这里与大城市的差异太多,缓慢的生活节奏,让人没有安全感,时常保持警觉。

黄昏的时候,露函带我去她住的地方,这是离基地很近的一户两层小楼,房子有些年代了,装修简陋,布置干净整洁,这里还住着秀云,赵玉、陈亮,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

六月的一个早晨,我刚从梦里醒来,窗外是逐渐明亮起来的曙光。天空的蓝,褪淡了。

露函发短信给我,她说,子琪,我想去旅行,去很遥远的地方。还有他们,我们一起。

我说,可以。

有时感觉旅行是一种病。一旦感染了,你就再也无法摆脱。只有一个人在旅行时,才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它会告诉你,这世界比想象中的宽阔。

我们从大同出发,由陈亮和赵玉负责开车,要穿越1400多公里,这是我度过的最漫长的旅程。疲倦的时候,我跟露函会轮着开车,秀云没有驾照,她才19岁,正在读高中,一路上我们都很照顾她。

秀云是新疆维族人,身材高胖,圆脸,皮肤很白,一双深蓝的眼睛,有着维族人独特的血统,她父母在库尔勒经营一家饭店。出发时,她换上了西装上衣和裙子,戴四楞小花帽,这是维族人特有的穿戴。

凌晨,我们抵达鄂尔多斯,在市区找了一个便捷酒店住下,这里的卫生条件很好,房间里有一张床,一张沙发,赵玉把它们拼起来,可以住三个人。

我跟陈亮一个房间,他是我们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五十多岁,上海人,长脸,留着平头,喜欢穿蓝色T恤,黑色休闲裤,棕色皮鞋,胡须刮的很干净,很健谈。他说,他有一个女儿,比秀云大一岁,在上海读书。

陈亮是上海一家服装厂的老板,从09年开始,工厂业绩开始下滑,从最初的四千多人减少到一千多人,14年的时候,工厂破产,除了赔给员工的钱,所剩无几。

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生意,我不是那种会巧言令色,八面玲珑的人。陈亮坐在靠近床的一个椅子上,不停地抽烟。

没有人天生会做生意,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我们都在生活的磨炼中成长,积累,财富是一个数字,而幸福是来自我们内心的感受。

是的。对我来说,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最大的幸福,等这次回了上海,我准备放下一切,专心陪家人。

陈亮抽一阵子烟,拿着自己随身携带的杯子,去酒店前台泡了一杯茶,回到房间,不停地玩手机。他有时会走下床,拿着手机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说这孩子成绩特别好,尤其是英语,你看,这是她参加英语演讲比赛的照片,得了一等奖。

这孩子真漂亮,长的像你。我拿着他的手机,里面是一张合影照,他女儿叫陈妍璐,跟她合影的我猜是她的老师,一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她手里捧着奖杯,面带微笑,是那种略带腼腆的笑,很美。

我打开电脑,收到林发来的邮件,有一些需要处理的文案,我需要工作,这也是我的选择。

这是我保持旅行的唯一方式,我需要收入来源。

林在邮件里告诉,一个叫祁威的同事从大同回去后,被查出得了病症,还在医院做手术。林说,他没想过会发生这件事,祁威之前的身体非常好,没有任何生病的预兆,突然就倒下了。

我说,我们最终都会苍老或者死去。

所以,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请生活继续。

因为我们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傍晚的时候,我带着秀云,跟露函去乡下玩。

这里属于半荒漠草原,天气有点微凉,我们住当地的蒙古包,炕式的、里面有独立的卫生间、淋浴、电视。这里的设计独特,别具一格,可以住五个人。

晚上八点,去拜访一个叫白合提努尔·巴吾东的牧民,我叫他阿东。他家住的蒙古包很大,白色的墙壁,上面绘有图案和文字,墙壁上面是一圈玻璃窗户,里面装了窗帘,门口挂着一个红白格子的布。

阿东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他的妻子是当地中学的语文老师,父母都年纪大了,在帮他们带孩子,他有一个可爱女儿,八岁,在他妻子的学校读书。

在空旷的草原上,有几十个蒙古包,中间有一块空地,像城市中的广场,是牧民休闲娱乐的地方。阿东带我们去参加在那里举行的篝火晚会,我跟露函、云秀换上了当地的民族服装,草原上灯光闪烁,天边有大片赤红的晚霞,在月光的照射下,有淡白影子隐约浮现。

我跟露函在人群当中坐着,阿东的女儿见我是南方来的,一直好奇着的拉着我的手,她能听懂我说的普通话,偶尔跟我交流。她是个腼腆的孩子,跟她说话的时候,经常看到红彤彤的脸蛋。

篝火晚会开始之前,牧民们用木杆搭成支架,然后把木材推起来。阿东让我跟露函、还有云秀一起用火把点燃篝火,有年轻的蒙古小伙拉起悠扬的琴声,还有让人心醉的蒙古族歌曲,大家手拉手,一起围绕篝火载歌载舞。

子琪,我想让你陪我跳支舞。露函走过来,对我说。

我说,可以。

跳完一支舞,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函抱着我,失声痛哭。我看见她像水一样的眼泪倾泻而下,我用手抚摸她的背,抱紧她,她的脸是滚烫的。

露函,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都让它过去吧!

子琪,你会记住我吗?她问。

我说,会的。

我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人都是有感悟的产物,有些事情总会让人不可自制,除非我们去选择做一个没心没肺的人,然后去放纵自己。

很多时候,我不喜欢让别人窥探到自己内心的软弱,直到遇见对的人。

露函是西安人,高中那年,父母移民到伦敦,快毕业的时候,她喜欢上一个男孩,但在父母的催促下,她去了伦敦读书。在伦敦期间,她还保持跟男孩的联系,她回国的时候,男孩已经结婚,他们已经认识了七年。

她觉得这个结局有母亲的原因,并为此感到难过。但不是悲痛。所以,她选择回国,从此没有再跟母亲联系。

回到酒店时,陈亮一个人在喝酒,是蒙古当地人制作的烈酒。桌子上的烟缸堆满了烟头。酒店的房间是少数民族的装饰,在很多纹案,不同的花色,看上去很美。

鄂尔多斯城区建的很漂亮,街道很宽,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很富足,他们都保持着各自民族的特色,他们喜欢穿袍子和靴子,服饰复杂而多彩,戴头巾和各种手饰。

我带陈亮去富民路的小餐馆吃饭,餐馆吃饭的人不多,都是当地的年轻居民,三四个人一桌,有马奶酒,他们吃的津津有味。我们的菜是陈亮点的,手扒羊肉、奶茶、马奶酒、莜面和风干牛羊肉,这是我们五个人第一次聚餐。

陈亮要了一瓶白酒,给赵玉倒了一杯。露函坐在我旁边,她不爱说话,吃少许的莜面,喝当地产的奶茶。云秀一直说个不停,都是关于新疆的一些故事,她是个孩子,是我们旅途当中最欢乐的一颗开心果。

赵玉是北京人,四十多岁,未婚,是那种外表朴实,内在精明的女子,在北京开了三家幼儿园。她曾告诉我,她一直一个人在创业,感觉很累。她从小父母离异,跟着母亲长大,在读高中那年,母亲患上精神病,她时常感到内心隐藏着的恐惧和绝望。

她开过美容店,三十岁那年结婚,有一个漂亮的女儿,她的男人叫张岩。她用开美容院的赚的钱在北京买了一套房子,美容院里经常有一些男性顾客,张岩开始怀疑她跟这些男人关系,两年后,赵玉跟他离婚,孩子判给了张岩。

赵玉喝了半斤白酒,我跟陈亮送她回房间,她拉着我跟陈亮在阳台上陪她聊天,跟我们谈论她的兴趣,她的家庭。阳台正对着一条直行马路,一盏盏彩色的霓虹灯耸立在街道两旁,像天上的繁星一样光彩夺目。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陈亮搬了一把椅子在阳台上,靠着墙坐着,不停地抽烟。云秀去外小店买了牛奶,她说,赵玉喝了太多的酒,牛奶可以醒酒。

赵玉说,她想女儿了,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自己带女儿?

当初美容店太忙,没时间照顾她,她爸爸很爱她,我想着有谁带都一样,但是现在我后悔了。

谈话触及到她的疼痛,我看她尝试着哭出来,但强忍着眼泪。

所以,你把美容院关了,然后办了幼儿园,你喜欢孩子。

是的,我想把孩子接过来给母亲照顾,但母亲的状态不好,我怕她伤害孩子。我现在每个月去看孩子一次,我希望她能像亲生孩子一样对待我的女儿。

我说,谁。

我的闺蜜,他现在的妻子。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这种感觉太疲倦。或许,她需要平静,需要一场旅行把以往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再让自己放松下来。

感觉她内心隐藏着恐惧和绝望,然而,我无能为力。我们都是行走在城市边缘的人,都有各自的思想,彼此聊天,却又存在隔阂。

经过露函房间,听见有电视的声音,我敲门进去,向她说声晚安。她跟云秀正坐在床上看电视,是那种古老的喜剧片,背子上放着白天买的零售,两个人像孩子一样,有说有笑。

太晚了,你们还吃零售,对胃不好。

你不陪我聊天,我不吃东西还能干嘛?露函从床上下来,穿着酒店的拖鞋,走到我面前说,我今晚跟母亲视频通话,提到了你。

她怎么说

她让我带你去伦敦见她,我没有答应她。我长大了,不再属于她。

可她终究是你的母亲,你爱她,毋庸置疑,尽管你嘴上不说。

我只是觉得,任何被束缚的东西都是不安全的,就像婚姻,我需要自己作主。我是一个任性和倔强的人,但时刻保持理性。

露函,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

她说,我的唇好看吗?

好看

那你吻我

我抱着她,在暗淡的灯光下,看到她无拘无束的笑容

替她关窗子的时候,看到外面深夜的天空,有月亮升起,满天繁星。她的床头还开着台灯,桌面上放着我送给她的书。

她说,晚安。

晚安,好好睡一觉。

凌晨六点抵达青海,西宁林立的高楼,喧嚷的街道,并没有西部城市的那种蛮荒之感。街道上穿绚丽民族服装的当地人,佩戴着炫目硕大的饰品,早早就出来买菜。我们对这个陌生的城市充满好奇。

旅途劳累,我们需要休息。或许是价值观不同,陈亮跟赵玉喜欢市区喧嚣的氛围,他们在一所高档酒店住下,我带着露函、云秀到郊区的小镇上住。

这个座落在山脚下镇子不大,有几十户人家,街道是水泥马路,很宽阔,两边刚安装好的路灯,与远处的蓝天形成对比,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镇上都是古式的平房,房子顶部是少数民族的特有的装饰图案。

我们在一个叫萨迪克的村民家里居住,这里一共有五间房子,是萨迪克特意建的,专门用来接待外地的游客。他说,像这样类似宾馆的房子有很多,这个时候来旅行的人少,价格也便宜。萨迪克的妻子在镇上经营着一家小餐馆,他们有一个十二岁的儿子,叫提拉。

我们去他妻子经营的餐馆吃饭,是他妻子亲自下的厨,他儿子在店里帮忙,客人少的时候,提拉在店里拿着手机玩游戏。我们点了三个菜,一个炕锅羊肉,一个炒土豆片,一个炒青菜,菜量很足,我们只吃了一半。

这是一座人文厚重的城市,有众多历史古迹的景致,昼夜温差很大,白天阳光强烈,晚上时温度会骤降,需要穿一件外套或毛衣。中午的时候,我们去镇上买秋装,全是当地人穿的民族服饰,我们入乡随俗。

早晨醒来,云秀买了早餐。她说,她在萨迪克的餐馆里帮忙,她喜欢他妻子的厨艺,她要学习,回家可以做菜给妈妈吃。在这个城市里,我们都是陌生人,无亲无故,独立存活。

云秀还很年轻,对任何事情无所畏惧。而我,更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还有,一个可以彼此理解的人。

我像是一路在追赶,直到露函走进我的视野,或许,我也是一个脆弱的人,看到她,我就认定她是我容纳和照顾的人。

小镇的公交车是白色中巴,很老旧,上面用少数民族的文字写着行驶路线,我跟露函坐车去城市广场,车上有很多穿着民族服装的当地妇女,她们简单的交流,像是在聊家常,我听不懂。

露函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坐着,她穿了一件纯棉的白色的裙子,头发简单拢起,梳着小辫子,没有化妆,她的脸庞清晰可见,像阳光下绽放的百合,如此美丽。她像是一个没有得到照顾的孩子,依偎在我的怀中,脆弱的身躯,让人怜惜。

子琪,你说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幸福吗?

这要看跟谁在一起吧,比如现在的我,因为有你的存在,我觉得是世上最快乐的人。还有萨迪克一家人,虽然生活平淡,他们也是幸福的。

她说,真正的爱情是永久的陪伴,是婚姻。我曾不只一次幻想,会成为你的妻子,然后为你生一对儿女,我们彼此相爱,一直到老。但我觉得这不现实。

有时候,我也很怕。我爱你,却又不能拥有你。

我伸出手抚摸她的脸颊,告诉她,你是我的爱人,露函。

我爱你,我愿跟你终生到老。

在广场旁边的麦当劳店里,露函点了一份原味板烧鸡堡套餐,我叫了一杯可乐,她说,这是她在读书时最喜欢吃的西式早餐。我注视着她,感觉她没有什么不同,但我就是喜欢。

城市的街道,被蓝天白云笼罩,街道两旁的槐树枝繁叶茂,仿佛撑开了一把绿色的大伞。我们在绿荫遮掩下的小路上行走,舒适凉爽。

她跟我讲童年的故事,只是偶尔,她会显得有些伤感。当我注视她的时候,她脸上也时常会露出淡淡的微笑。

露函的父亲是人大毕业的高材生,在西安一家科技公司做技术总监,母亲是一所大学的教师。十二岁那年,她的父母移民到伦敦,把她一起带过去,她不同意。她是外婆带大的,她说,她只跟外婆亲,但在高中那年,她外婆走了。

外婆的离开对她打击很大,她变得越来越孤单,不爱说话。她听了母亲的话,去牛津大学念书,她以为会过上平淡而安静的生活,但事实并非如此。她父亲脾气不好,事业上的压力,让他经常熬夜,养成了抽烟酗酒的习惯,母亲是个勤劳美丽的女子,除了教书,承担了所有的家务,没有社交。

露函的父亲是一个喜欢家暴的男人,有一次,母亲想用跳楼来结束一切,是她在最后时刻抱住了母亲。她时常感到恐惧,跟母亲一样,她恨这个男人。她母亲没有任何野心和欲望。直到离开熟悉的城市,去了伦敦,在异国他乡生活,父母的感情日渐加深。

有时候,只有独处在陌生的环境,才知道谁是你的亲人。就像现在,你就是我的爱人。露函挽着我的胳膊,像个孩子。

跟赵玉说好,去住的地方找她。

陈亮跟她一起从酒店出来,帮她提包,以往他们两个很少交流,现在好像发生了什么,感觉他们像了熟识很久。

或许,他们是同一类的人,彼此相爱。

午后阳光强烈,像火一样灼热的照射着行人,十分炎热。

赵玉带我们去城西区的王府井百货,这是一个大型的商业综合体。她说,西宁晚上太凉,她要去买一些衣服,把自己打扮漂亮一些。她不停的在商场里游走,买了几件衣服,防晒霜,还有一些化妆品。

陈亮一直陪着她,替她拿包,偶尔有简短的交流,跟以前一样。露函买了一件披肩,乳白色的,很薄,中间镶嵌有格式的花纹,白天穿上可以防晒。

这里卖的东西款式太少,我还是喜欢去北京的王府井。逛到中午,赵玉似乎并不满意,回酒店的路上,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一直跟我们讲她在北京的奢华生活。

露函说,玉姐,这里是西北,你就知足吧。

你喜欢这里吗?赵玉说。

喜欢

有没有想过跟子琪一起去北方生活,比如北京,这里跟南方城市一样繁华,每年冬天,这里都会下几场雪,像天空的眼泪,簌簌的落下。

在哪里生活都一样,重要的是你跟谁在一起。

露函跟我在后排坐着,她背靠在我的怀里,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指。我抱着她,紧紧地,怕她随时会跑掉。快到达酒店的时候,露函告诉我,她跟我在一起很快乐。

赵玉说,她要跟我们一起去小镇生活。

陈亮跟她一起收拾行李,在她的房间的床上,堆放着陈亮的衣服,凌乱的桌子上,有一个烟灰缸,里面装满了烟头。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陈亮跟她同居了。

从酒店出来,陈亮独自搬运沉重的行李,赵玉背着旅行包,两个人配合默契。天色渐晚,西宁的早晚温差很大,我们都穿上了外套。

在人群涌动的街道上,我们向小镇出发。

小镇的夜晚很安静,有淡淡的月光,我们拖着行李,缓慢走着,显得格外寂寞。

露函跟云秀打了电话,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的运动装,盘着头发,脸上还留着汗水,在小院门口的槐树下等我们,小院靠着镇上的马路,在昏暗的灯光下,鲜有人路过。

露函背着包,跟我一起从车上下来,她左手抱着我的胳膊,看见云秀脸上的汗珠,对她说,你刚运动过?

是啊,露函姐,我晚上跑了五公里,这里车辆行人都很少,今晚只有我一个人跑步,比平时少用了10分钟。

云秀跟露函走的最近,她们俩在一起有谈不完的话题,云秀是个贪玩的孩子,虽然还有一年就要高考,这孩子却很少看书,但成绩一直很好。云秀说,她是遗传了母亲的基因。

萨迪克家的院子很小,我跟陈亮把车停靠在小院外边,紧靠着墙壁,路边的一排排的电线杆,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光亮。

陈亮和赵玉在二楼的房间住下,房间不大,很干净,墙上贴有壁纸,有一张大床,一个旧式的桌子,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热水壶,一盏破旧的台灯。

房子二楼像一个四合院,中间是一片空地,房子靠近小镇的街道,萨迪克把闲置的桌子,床,还有椅子放在地上,有淡淡有月光照射进来,给这个夏季带来一丝清凉。

赵玉从进来就开始整理房间,陈亮坐在狭小的阳台上不停地抽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表情残酷冷漠,感觉要跟整个城市脱节。我背靠着阳台跟他聊天,偶尔向他索要一支香烟,这是我在西宁第一次享受香烟带来的寂寥。

我看出来了,露函很爱你,你会跟她结婚吗?陈亮吸了一口烟,若无其事的问我。

我说,会的,你们呢?

谁?

赵玉

他没有回答我,在昏暗的灯光下,我注视着这个男人,感觉他的声音变得沙哑。他说,经常半夜一个人起来抽烟。我告诉他,少抽点烟。他说,可以。

陈亮跟我谈到他的妻子,他说,如果不是他妻子固执,他的公司不会破产。他妻子是公司的实际控制人,从女儿读初中时,妻子性情大变,开始赌博,完全不顾公司的经营,直到破产,公司还欠供应商几千万的债。

他得知妻子把公司的钱都拿去赌博,将妻子告上了法院,他赢了官司,却输了感情,妻子要在牢里度过五年。他唯一庆幸的是,女儿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怨恨他。

露函跟云秀在房间里玩游戏,像孩子一样,声音很大,不时的传来笑声,给原本安静的小院增添了许多欢乐。

晚餐是萨迪克做的,他说,他没有妻子的手艺,只会做西宁的特色菜。萨迪克的儿子用木制的托盘,把做好的菜放到小院露天的桌子上面,酥油糌粑、夹沙牛肉、甜醅、酿皮,清一色的西宁菜。

萨迪克拿青稞酒请我们喝,这是当地产的一种酒,开瓶的时候散发出一种浓浓的香味。云秀是我们当中酒量最好的一个,她说,在新疆几乎每天都会喝半斤白酒,像这种度数低的青稞酒,她能喝两斤。

这个天真女孩看到酒精的那种野性,以及绽放出的灿烂笑容,让人顿感愉快。跟云秀相比,赵玉家庭殷实,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她语言不多,喜欢炫耀,偶尔显露出的那种霸气,无可抵挡。

温暖的灯光和暗淡的月光揉合在一起,奶茶的香味弥漫着小院,露函在我旁边坐着,她穿着白色的衬衣,旧的牛仔裤,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牙齿,可爱的很有韵味。

饭吃到一半,萨迪克带着一个叫林的男子上来,说是他的租客,刚来西宁,想跟我一起就餐。林是江苏人,三十岁出头,留着短发,是个俊美的男子。林是南京一家策划公司的设计总监,触觉敏锐,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但又不失条理,有些深藏不露。

萨迪克说,他看林一个人出来旅行,显得孤独,就介绍给我们一起吃饭。林连续抽了一盒烟,喝了少许的酒,他说,他要时刻保持清醒,等待来自远方的消息。

林说的是一个叫夏的女孩,在湖南做互联网金融,他们在微信群里认识,林经常分享一些设计素材给她。夏说,她很欣赏林的才华,经常跟他谈起关于设计的一些理念。林很欣慰,他觉得找到了一个可以相伴终生的人。

林翻看过夏的每一个朋友圈,保存着她的每一张照片,每天跟她聊到很晚,谈人生、设计艺术、情感,林说,如果有一双翅膀,他会飞过去找夏,只是时间还不成熟,他们仅认识才两个月。

有一天晚上,林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他在微信上打了一行字发给她。夏,我爱你,我想可以跟你终生在一起。

等了几分钟,夏没有回复,他又发一个疑问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或许,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夏继续跟他聊天,偶然会说起感情,只是语言被淡化。

林曾试着跟她语音聊天,那声音带来的磁性,跟她的一样美。夏说,她喜欢文字聊天带来的乐趣,于是他们又保持着用文字进行沟通。林每天关注着好的生活,在一次聊天中,他发现给夏发消息时有腾讯的风险提示,这让她感到莽然。

虽然他深爱着夏,但第一感觉,他依然在猜测,是不是遇到了骗子。夏说,她原来在深圳工作,现在跟一个留学回来的同学做金融,并截图给林看,是一个投资收入的表格,上面有她的名字。

看到夏发给他的表格,林对她有些失望,那个投资八万,十二天可以赚两万多的事情,让他觉得自己陷入一了场骗局,而夏跟她的接触,只不过是诱敌深入,骗取他的信任。

林开始与她保持距离,并用含蓄的文字告诉她,不要跟他玩游戏。他知道隔着网络,无法判断一个人的真实。

你还爱她吗?

林说,爱,只要照片里的是她,我都愿意跟她在一起,因为我们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享受跟她对话的愉快时光。

如果她真是骗子呢?

就算她是骗子,我也不介意,在这个世界上,好人变成坏人,或者坏人变成好人,都是一种规律,只要她愿意改变,我还爱她。

林的眼神里充满了爱与迷茫,就在他离开南京的前一天,夏的微信因为违规被封了,她的突然消失,让林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拿手机拨过去,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女生的声音,很有磁性,他知道,这是夏的声音。

夏,我是林,我想去你的城市见你。

我没有这么重要,也没必要见面。

夏,我需要你,想一辈子守护你。电话那边是一阵沉默,林挂了电话。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坐大巴前往西宁,把脸贴在窗玻璃上,觉得自己很恍惚

林在跟她的交往中,并没有损失什么,只是他太爱她了。林说话的时候脸色苍白,他长期沉溺在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欲中,终将会迷失自己。

我跟林说,让他少抽点烟,早点离开西宁,被他拒绝。但反观自己,我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还有陈亮、赵玉、露函,我们相聚一起,不就是在逃避现实。

林站在阳台上,望着远处华丽的建筑,告诉我,他想去对面的建筑上看这个城市的天空。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着他走下楼梯。

小镇的夜晚很凉爽,天空里星光闪烁,我们在楼顶玩耍,讲述关于这个城市的一切。凌晨三点的时候,小镇开始混乱,街道上停了几辆警车,旁边有人出来围观,好像在议论。

陈亮带着我们去观看,路上有很多喧嚣的陌生的人,在一座十二层建筑的下面,一块干净的水泥地上,林躺在血泊中,已经失去了生命特征。

林是从楼顶坠落的,我无法接受他离去的结局,但生命如此脆弱,生死只是一瞬间,然后,留下的是无法解释的谜团。

萨迪克带警察去林的房间检查,这是他在这个城市留下的唯一线索。我是林生前跟他交流最多的人,被警察带走询问林的情况。

林留下的物品被几个警官用胶袋穿着带走,一个叫邱的女警官走到二楼平台,告诉我说,法医已经排队他杀,我们想找你了解一下林近期的状况,跟我们走吧。

我说,好的。

面对这一切,露函显得有慌乱,她从房间拿了一件宽大的白棉布衬衣给我穿上,坚握着我的双手,她手指冰凉,像刚从寒风中走来,在她明亮的眼睛里,我看出了不舍和依恋。露函握着手,转向邱警官,跟她说,我可以陪他一起去吗?

你放心,我们只是找他回去问话,很快会送他回来的。邱警官安抚着她。

我跟邱警官一起走下楼梯,露函、云秀、还赵玉,他们站在不同的位置,望着我离开,那眼神,像是第一次邂逅,似乎在探索着什么。

只有露函依依不舍的眼神让我倍感温暖,寒风中弥漫了整个小镇,我看见一丝泪珠流过她的脸颊。

公安局在三十公里外的县城,开车的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警员,西宁本地人,人长得很英俊,刚从云南警官学院毕业。邱警官跟我坐在后排,由于山路崎岖,路上走了两个多小时。

邱警官对我作了笔录,大约半个小时。天亮的时候,邱警官亲自开车送我回小镇,她穿着警服,留着漆黑浓郁的头发,人很漂亮,说话时流露出淡淡的微笑。

在公安局作笔录时,她用一个白色带有手柄的瓷杯子,泡越南咖啡给我喝。她说,这咖啡是她的私人用品,这是她第一次给别人享受这种特殊待遇。

我说,谢谢你,这也是我第一次进公安局,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如果说不喜欢这里,但又享受这温热的咖啡。

因为你不是嫌疑人,只是来这里旅行而已,我们拿你当朋友。

我说,是的,我来自遥远的南方,终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跟邱在进入小镇前就下了车,小镇很安静,这里的居民没有我想的安逸,如果在南方城市,这个时候会有很多人出来晨炼。

走到萨迪克小院,我看见陈亮正蹲在路边靠墙的地方抽烟,路边的电线杆跟远处的小山互相映衬,成了小镇一处特别的风景线。

邱警官,感谢你亲自送他回来。陈亮见我回来,赶紧把烟扔掉,走到邱警官面前向她道谢,这时的他,像一位长辈,让我倍感温暖,他比大我二十多岁。

我们一起走上二楼,云秀早已准备了早餐,她说,这是她在萨迪克的餐馆刚学的手艺。她做了一桌子的菜,完全不像是早餐这么简单,在我的追问下,云秀说,这是她犒劳我的。

我说,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云秀说,当然不是大事,或者,那个女警察也不会亲自送你回来,你都跟她谈了些什么,我刚才在楼上看她离开时有点舍不得。

我们都把云秀当孩子,这一路上,她带给我们很多快乐。她任性、纯真,有着无懈可击的外表,可以适应不同的生活。

陈亮在小镇住了两天,就告诉我要离开,他说,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偏僻的地方,整个小镇阴冷荒凉,这不是属于他的城市。他累了,决定离开西宁。

人的生活方式跟他的环境是分不开的,就像陈亮,从小在上海长大,生活富足,很难适应小城市的贫乏。

陈亮说,我要在女儿开学前回上海陪她一段时间。

我说,是的,还有你的妻子,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你都应该去监狱看看她,她现在最需要你跟女儿的爱。

陈亮说,我已经跟她离婚了,这次我想带赵玉回去,如果女儿同意,我准备跟她结婚,再把女儿接到北京工作。你觉得,我跟赵玉合适吗?

我说,答案你心里不是已经有了。

他沉默了一会,故作镇静,像是在回避某种现实。

黄昏的时候,跟陈亮去租了两辆摩托车,他说,想享受一下飙车的快感。我们在小镇不远的省道上疾驶,这里车辆很少,无法控制的速度会让我们呼吸困难,陈亮就喜欢这种狂野的感觉。

我们把摩托车开上高架桥,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感觉时光飞逝。赵玉带着露函、云秀来找我们,她已准备好行李,要跟陈亮一起离开这个城市。

陈亮跟我握手,拥抱,然后,我看着他们离开。

八月的一个周末,云秀也向我们告别,我叫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去高铁站,我看着车子沿着宽阔空旷街道向前行驶,感觉很迷茫,内心很困惑。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都将曲终人散,想到这里,心就会隐隐作痛。

离开是我们无法回避的现实,因为我们不想一直颠沛流离。

送走云秀,我带着露函去郊外散步,天空渐渐变得灰白,我们沿着旧的火车轨道漫无边际地行走。这条轨道锈迹斑斑,下面的木桩已经脱落,两边是大片空旷的田野。

我们停下来,一起坐在碎石子上面,望着天空漂浮着云朵。

露函说,子琪,我要回伦敦了,我妈她身体不好,我想回去照顾她。

我说,好的,她们是你的家人,你们应该互相帮衬,彼此守护。

可是,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我担心你不幸福,因为这样我会心疼一辈子。露函站在我面前,紧握着我的双手。

路还很长,我们都会幸福的。我抱着她,摸到她的脸,满手都是温暖潮湿的眼泪。

露函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她说,她害怕离别,这会给她带来疼痛。她不愿意让我看着她离去,不想让痛苦蔓延。

2017年8月,我收到露函的来信,她说,她结婚了,嫁给了一个英国男人。信的结尾,她问我在深圳过的怎么样。

我说,深圳的夏天,炎热的让人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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