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瑞这个人物,是一个很小的角色,年少的时候觉得挺讨厌的,随着年龄的渐长,倒让人对这个人物生起了无限的同情。贾瑞不是坏,而只是对自己的欲望没有控制力;他后来有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终因意志薄弱,心甘情愿地掉进了凤姐设下的温柔陷阱,如飞蛾扑火般“壮烈牺牲”。作者虽然给贾瑞的笔墨不多,但这个人物非常有代表性,永远不会死,他始终伴随着人类。尤其是对于我们现在的这个混沌的世界,旧的文化体系被摧毁了,新的文化体系又还没有建立起来,更容易催生出贾瑞来。
第1章
第十二回 《王熙凤毒设相思局 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算是贾瑞的正传了。他是贾家义学里的先生贾代儒的长孙,出场时二十来岁年纪,帮着祖父管理着学堂。第九回发生了一起顽童大闹学堂的事件,作者寥寥几笔,给读者展现了一个“图便宜没行止”的贾瑞。第十二回,宁国府在为贾敬做寿,贾瑞和王熙凤都去了,两人在花园里恰巧碰见。
当时,凤姐刚从秦可卿房里探病出来,心情有些郁闷,走至花园,并不曾留意周围的环境。没想有一个人突然从假山石后走过来,凤姐儿猛然后退一步,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贾瑞。
贾瑞道:也是合该与嫂子有缘。我方才偷出了席,在这个清净地方散一散,不想就遇见了嫂子也从这里来。这不是有缘么?一面说,一面拿眼睛不住觑着凤姐儿。
“没行止”的贾瑞看见了嫂子,一照面,行为举止就不妥了。凤姐儿也没有严肃批评他,反而假意的迎合。
假意含笑道:怨不得你哥哥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这会子我要到太太那里去,不得和你说话儿,等闲了咱们再说话儿罢。贾瑞道:我要到嫂子家里请安,又恐怕嫂子年轻,不见人。凤姐儿含笑说道:一家骨肉,说什么年轻不年轻的话。贾瑞听了这话,再不想到今日得这个奇遇,那神情光景,亦发不堪难看了。凤姐儿说道:你快去入席罢,看他们拿住罚你酒。贾瑞听了,身上已木了半边。慢慢一面步着,一面回过头来看。凤姐儿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
贾瑞看上自己的本家嫂子,并且在青天白日 ,“大庭广众”之下对她如此无礼,言行举止固然十分的不堪,但凤姐儿确实也有应该反省的地方,她对贾瑞表现出来的暧昧的态度,给了他一个错觉,认为这个女人也是有意于他的。所以,他不自觉地越陷越深。贾瑞也没有一个自知之明,不论是身份,还是家境,还是其他,他们两个人都十分的不对等,这是很难有爱的基础的。凤姐的心里其实是挺看不起贾瑞的,但她面对贾瑞的无礼,并没有严词责备,或以其他的方式纠正他,反而是“含笑”“故意的把脚步放迟了些”等言行举止,这在贾瑞看来,是有鼓励他可以再往前的意思了,至少他会认为,对他的挑逗,凤姐是不反感的。
阿凤的态度,让贾瑞觉得有机可乘,所以胆子更大起来了,一趟一趟地往凤姐家里跑,只是每次来,凤姐都不在家。贾瑞不死心,这天,又来了,阿凤在家,心中早已有了主意。
只见有人回说:瑞大爷来了。凤姐急命:快请进来。贾瑞见往里让,心中喜观望外,急忙进来,见了凤姐,满面陪笑,连连问好。凤姐也假意殷勤,让茶让坐。贾瑞见凤姐如此打扮,益发酥倒。
飞蛾扑火时,它是不知道自己将要死亡的。贾瑞也就犹如这只飞蛾。
第2章
凤姐把贾瑞往里让,有意要摆布他;贾瑞虽可恨,但阿凤也太毒了些,如此“助”他一臂之力,贾瑞能不能警醒,就得看他自己了。
(贾瑞)因饧xíng了眼问道:二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凤姐道:不知什么原故。贾瑞笑道:别是在路上有人绊住了脚,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凤姐道:也未可知。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贾瑞笑道:嫂子这话说错了,我就不这样。凤姐笑道:像你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十个里也挑不出一个来。贾瑞听了,喜得抓耳挠腮。又道:嫂子天天也闷得很。凤姐道:正是呢,只盼个人来说话,解解闷儿。贾瑞笑道:我倒天天闲着,天天过来替嫂子解解闲闷可好不好?凤姐笑道: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这里来!贾瑞道:我在嫂子跟前,若有一点谎话,天打雷劈。只因素日闻得人说,嫂子是个利害人,在你跟前一点也错不得,所以唬住了我。如今见嫂子最是有说有笑极疼人的,我怎么不来?死了也愿意!凤姐笑道:果然你是个明白人,比贾蓉、贾蔷两个强远了。我看他那样清秀,只当他们心里明白,谁知竟是两个胡涂虫,一点不知人心。贾瑞听了这话,越发撞在心坎儿上,由不得又往前凑了一凑,觑着眼看凤姐带的荷包,然后又问带着什么戒指。凤姐悄悄道:放尊重些!别叫丫头们看了笑话。贾瑞如听纶音佛语一般,忙往后退。凤姐笑道:你该去了。贾瑞道:我再坐一会儿,好狠心的嫂子!
这场戏,贾瑞是真,阿凤是假。最后,她开始设计,叫他今天晚上西边穿堂等。当晚,贾瑞乘黑摸到约定地点,半日不见人来,东西门又都关了,急得他又不敢作声,直关了一个晚上,寒风腊月,冰冷刺骨,一夜几乎冻死。第二天有个婆子来开了东门,贾瑞见她不注意,一溜烟偷出来了。因为天气尚早,无人撞见。回到家,祖父见他一夜未归,去哪里也没有事先报告,又撒谎,于是打了三四十板子,不许吃饭,还罚他在风地里跪着念书,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其苦万状。但贾瑞仍没有醒悟是凤姐捉弄他的。过了两日,又来找凤姐。凤姐见他如此,又约他在她房后小过道子里的那间空屋里等,然后点兵派将,设下圈套。
当晚,贾瑞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左等右等,仍不见人影,当下心里疑惑,莫不是又是戏弄我的不成?正在胡思乱想,黑暗中来了一个人,以为是凤姐,不由分说,就直奔主题,那人也不出声儿。此时,外面有一个声音问,谁在屋里。先进来的那人这才答言。
贾瑞一见,却是贾蓉,直臊的无地可入,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回身就要跑,被贾蔷一把揪住道:别走!如今琏二婶婶告到太太眼前,说你无故调戏她。她暂用了个脱身计,哄你在那边等着。太太气死过去,因此叫我来拿你。刚才你又拉住他,没的说,跟我去见太太。
这两人当然是王熙凤请来的帮手,两个人说要把贾瑞抓到王夫人面前治罪。贾瑞求情,又给他两人每人写了五十两银子的欠契,这才作罢,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完了,贾蓉还说,我们放了你,也是担着责任的,等我们先去探哨,再来领你出去。而且这个屋子也不能躲了,便把他领到院外,让贾瑞躲在大台矶底下蹲着,不要出声。贾瑞只好照做,正等着,头顶上一声响,哗拉拉一净桶尿粪从上面直泼下来,可巧浇了他一身一头。然后听到一声”快跑”,贾瑞没命地跑,一身的屎尿回到家中。贾瑞吃了两回亏,终于明白上了凤姐的圈套。
一面到了自己房中,更衣裳洗濯,心下方想是凤姐顽他。因此发了一回恨,再想一想那凤姐的㯦样儿,又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一夜竟不曾合眼。自此满心想凤姐,只不敢往荣府去了。
贾瑞虽明白了,但身陷情欲中的人不想醒来。此后,贾蓉两个又常来索银子。贾瑞相思难禁,更添债务,功课又紧,三五下里一夹攻,不觉得了病,无论如何百般治疗,总不见效。正在无药可救时,外头来了一个跛足道人来化斋,称专治冤业之症,给了贾瑞一把镜子,说这镜子“出自太虚幻境空灵殿上,警幻仙子所制,专治邪思妄动之症,有济世保生之功。所以带它到世上,单与那些聪明杰俊、风雅王孙等看照。”道士还再三叮嘱,只可照反面,不可照正面。
风月宝鉴反面是一个骷髅头,正面是凤姐,贾瑞不理道士的告诫,每每照正面,并进入镜子,和凤姐云雨,结果死了。代儒夫妇哭得死去活来,大骂道士,还要拿火来烧镜子。
只听镜内哭道:谁叫你们瞧正面了!你们自己以假为真,何苦却来烧我?正哭着,只见那跛足道人从外跑来,喊道:谁毁风月宝鉴,吾来救也。说着,直入中堂,抢入手内,飘然去了。
世人都是很愚痴的,我们往往以假认真,以真为假,把好的看成坏的,而把坏的看成好的。能把握真假好坏,是非曲直,其实也是相当的不容易的。人活着,不易;像一个人那么活着,更不易。所以,庄子说,我们都还只是假人。
第3章
儒家正心,道者练心,佛家戒心。可见,此心无有不同。我们的心唯独怕入邪而不知返,贾瑞一个起心动念,直到死,虽然其中两次有所警觉,终是毫无反悔,犹如飞蛾,非要扑向火光,以自己的渺小之躯葬于火中。
贾瑞的故事给我们什么启示呢?我们生活在欲望的世界,“食”和“色”是两大欲望,是人与生俱来的。这两大欲望对于我们的根本生命都是有妨碍的,有欲望,我们找不到真正的“我”。但完全戒掉不可能,所以道家要我们“少私寡欲”就行了,但我们往往不是掉在“食”的欲望中,就是掉在“色”的欲望中。前两年某东的老板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案例。我们先不说是不是别人的设计,能掉进别人的设计,终归还是摆脱不了自己的欲望。
这两大基本欲望又繁衍出许多的旁杂的欲望来,比如对名和利的过分追求。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名利场,就如司马迁说的“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财色名食睡,尤其是财色名,是三把悬在我们头上的利剑,我们往往都在劫难逃。所以,无论是道家,儒家,佛家,告诉我们,我们的心要修的,共同的基本法都是静坐。我们的文化讲得十分的透彻,没有开慧,我们找不到生命的本体,也就是找不到真正的“我”。怎么开慧呢?佛家修戒定慧,由持戒,然后得定,最后开慧。儒家经典《大学》里讲的“止、定、静、虑、安、得”也就是佛家讲的戒、定、慧。
我们常说造孽,就是造恶业。这个业是什么?就是生命的一股力量,佛家叫业力或业气,科学家叫能量,哲学家叫本体。佛家讲,我们每个人的平生际遇,都是受着业力的牵引。业力分为善业、恶业和无记业。善恶业容易理解,什么是无记业呢?就是没有起心动念而造的业。比如,不知道脸上有一只蚊子,无意中摸了一把脸,就把蚊子抹死了。这就是无记业。在这件事情中,贾瑞和阿凤也是造恶业的。贾瑞生出那种邪念,那是他的业,他自己要去承受的,贾瑞最后死了。这股让贾瑞“死了都要来”的力量是怎么生出来的呢?一方面是贾瑞原本生命中带来的业力,其二是阿凤现造的业力,比如假意迎合,给他一个错误信号,使其越陷越深。两股业力的凑成,加速了贾瑞的死亡。
食、色既然是欲界生命与生俱来的,是人类的原始本能,但也是人致命的枷锁。唯有驾驭欲望,做欲望的主人,方能持有本真,不丧失自身。如何驾驭?凡所有事,所有物,适可而止。白居易有一首诗就是给我们指了一条明路。
吉凶祸福有来由,但要深知不要忧。只见火光烧润屋,不闻风浪覆虚舟。名为公器无多取,利是身灾合少求。虽异匏瓜难不食,大都食足早宜休。
古时候两大才子,一个苏东坡,一个白居易。被聪明所误的苏东坡苦了一辈子,白居易则享了一辈子的福。这首诗,就透出了白居易的人生哲学。谁都有欲望,适可而止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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