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啥叫我“小迷糊”？

小迷糊是我三爷的小儿子，大号叫程书山，我管他叫小叔，其实他只长我三岁，“小叔大侄子，打架哭鼻子”，我们算是发小，“光腚一块长大的”那一拨。

凭啥叫他“小迷糊”？他脑瓜灵得很！其实他有个正经的乳名，叫“春成”，却因他三哥绰号叫“大迷糊”，人们就顺嘴把“小迷糊”赏给了他，他属于躺枪。

小学、初中，小迷糊是学霸的代名词，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那种，自然成了我的偶像。我是他的跟屁虫、狗腿子，因为跟着他长见识，有靠山。小迷糊是我的启蒙老师，教我掰指头数数，数到二十，我就顺利地入了小学。那时候，入小学的门槛儿是能从一数到十。

我三爷在生产队喂牛，晚上要在牛棚里值班。他咳得厉害，嫌牛棚里憋闷，常常让小迷糊替他值夜班。小迷糊乐意去，因为牛棚里有一盘碳炉，可以烤玉米、烤地瓜、烤麻饼，最绝的是烤麻雀。晚上牛棚里、旁边的饲料房里、不远处的猪圈里，会栖息很多麻雀，用雪亮的手电筒照住，它们就不知道该往哪儿飞了，很容易捉住。把麻雀用碳泥包裹，在炉子沿上煨一晚上，第二天打开去毛去五脏洗净，沾盐或酱油吃，胜过德州扒鸡。在缺油少肉的年代，这样的美味是不可抵挡的诱惑。小迷糊喜欢拉我去作伴，我因为贪嘴，也答应得痛快。

牛棚很大，外间一溜食槽后拴着十几头黄牛，吃喝拉撒，骚臭难闻。我们睡在里间，很小的空间，一盏马提灯的光就把它塞满了。里间门上厚厚的草帘一放，我们和牛就被隔在两个世界。在如豆的灯光下，我幼小的、混沌的小脑瓜慢慢开化了。

相对于我，小迷糊的知识是渊博广阔的。他告诉我说，地球是圆的，如果我从牛棚出发，向西翻过生产队的土墙进入七队的场院，再从七队跳墙出去一路奔向大西街，出村越过李家亭大队、宫王大队……，总之蒙着头只顾向西去，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早晚有一天我会从东边回来，最后跳过东边五队的院墙进入我们八队地界，回到牛棚与他会合。

多久才能转回来？

你回来的时候，恐怕我已经当爹了。

我不干！我傻乎乎地往西走，又不是去取经，只为了从东边转回来，你在家里娶媳妇生儿子吃烤麻雀，美得你！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路向西，最终会从东边回来？小迷糊就找来一个大葫芦，用煤块在上面画了一个黑点儿，说这是牛棚！然后你朝西走……，他边转动着葫芦，边用煤块画着黑线，代表我行走的路线，最终，那条线又连上了那个黑点。

懂了吗？

懂是懂了，难道我不会从葫芦上掉下去吗？

这下摊上大事儿了！小迷糊开始给我讲万有引力，讲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讲太阳系和银河系……

我是彻底迷糊了！

除了学习，他也带我干别的。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爬屋上墙，偷果摸瓜，干这些事儿我比他灵头。有一天中午他带我去大河堰洗澡，我的裤衩被水冲走了，我俩急得在水里摸。恰巧我亲小叔来洗澡碰见了这事儿，算小迷糊倒霉，被我亲小叔结结实实揍了一顿，把他的裤衩也扔到水里了。那天下午我俩光着腚去上学，我一年级，他三年级，他比我丢人。

那时候初中毕业，家长不愿孩子考高中，考上中专才实惠。因为中专毕业国家就分配工作，摘掉草帽子，端起铁饭碗，吃国库粮，光宗耀祖。

小迷糊初中毕业那年，如果说我们联中能考上一个中专生，非他莫属，这一点是全校师生以及四里八乡的乡亲们公认的。那时候中考还得预选，选不上的就利利索索地被取消了资格，等着回家扛锄头。就在预选前夕，小迷糊出事儿了。

小迷糊突发急性阑尾炎，需要住院做手术，他不能参加预选了。这对他无疑是晴天霹雳！他急，家里人也急，老师同学都急，最后把他急出了精神病，他神经失常了，成了农村人说的“疯汉”。他见人就打，就骂，逮着什么砸什么，时而仰天长啸，时而痛哭流涕，突然静如处子，突然又暴跳如雷。从才子到疯汉，就是一夜之间。

小迷糊真的迷糊了。

我父亲和他三哥带他到处就医，也不见好转。不能由着他这么打砸疯癫呀，三爷用绳子把他拴在院门的门框上，双脚锁上铁链，像个重刑犯。开始他想挣脱，手腕磨破了皮，但是徒劳的，慢慢也就平静了许多。我从三爷门前经过，他会喊我，开始我不敢靠近，怕他发作。从小一块长大的爷儿俩就这么生分了。后来看到他渴望交流的眼神，心生怜悯，就走近与他说话，觉得也并没有什么异常，他还像当初那样思维清晰，语言也符合逻辑。小迷糊是急火攻心，随着中考的远去，我想他会慢慢恢复的。

小迷糊遭此一劫，是老天无眼。但这就是命，没办法。好在后来他果真恢复了健康，一切如常了。不久学校招考民办教师，他报了名，当时校长鉴于他的病史，不同意，他就一次次去磨，最后校长不胜其磨，就同意了。他考上了，并且名次很靠前，他就这么神奇，似乎是为考试而生，这是我最佩服他的地方。

小迷糊干民办老师，不能说风生水起，至少是有声有色。后来要取消民办老师，达到一定教龄的可以转成公办，达不到的可以通过师范学校招考来转，考不上的只能回家务农了。不用说，小迷糊手到擒来，顺利转成公办老师。再后来就是娶妻生子，过常人的日子了。现在他是某小学的领导，也算是结局圆满了。

我这个小叔，本是个奇才，要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病，他的人生定会是另一番景象。每每说起当年的故事，熟悉他的人都禁不住扼腕叹息。但他在逆境中不屈不挠，痴心不改的精神，不得不让人佩服。尤其他对我学习上的启蒙，影响了我一生，让我走上了一条读书的路。

谢谢你，小迷糊，我敬爱的小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