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是临晚时分落下的。纷纷扬扬,漫天飘洒。工人街人行道上的积雪已有一足深。昏黄的路灯和红蓝交替频闪的警灯映射下,雪色光怪陆离。
警笛已经熄了,但从周边排档、网吧、饭店里钻出来的看客仍未散去。有个醉汉路过,握个小手电,晃着光束左突右刺,划过几张穿着足浴店制服的惊惶的人脸。有人瞪圆眼珠,伸出两根食指,比划着凶器的长度。有人用力指向门口一侧的石狮子,言之凿凿地表示,凶手刚才就站在那里,望着黑洞洞的天和白飘飘的雪一动不动,刀刃上还挂着血滴。看客的眼睛齐齐去追索血滴的痕迹。无果。石狮子的脚下已被大雪盖住。于是,那些眼神又纷纷绕过石狮子,攀上三阶台阶,跃过门槛,一寸寸向御足宫大厅的地板上挪移,搜索。
终于,他们在地板上发现了几处可疑的暗色斑点,指指戳戳议论起来。有人举起手机,将镜头聚焦,拍下照片,放大研究。门内负责警戒的警察又出来驱了一次围观人群,可除了那个醉汉,没人肯轻易散去。他们掸掸身上的落雪,继续守着。
他们是这起命案的一线看客,正通过社交网络将命案消息向身处的木桥镇工业园,向一桥之隔的北山花园,向整个木桥镇,乃至整个江城传播。他们之中没有一个目击者,因为凶案发生在御足宫二楼的一间包厢里。
倒是有人看到了警察缉凶的现场。警车赶到时,凶手正站在御足宫门口,像是等候警察已久。即便与凶手照过面,这圈看客里也没人认出那人是谁。他们指着模糊的手机照片里,夹在警察中间的那张人脸,说,就是他,就是他。有人试图描述,瘦高个,短发,圆脸,年纪轻轻,最后还要加一句主观评价,看起来不像。
旁人问,不像什么?
不像杀人犯。
很快,社交网络的消息回传到看客堆里。凶手叫王大伟,住桥那头的北山花园,十七栋,三单元,在工业园的玻璃厂上班……消息越来越具体,凶手画像越来越清晰、完整。现场和社交网络里的围观人群针对案情的猜测随即延伸发散。王大伟杀了谁,因何而杀,命案为什么会发生在御足宫足浴店,一时众说纷纭。
在众多猜测中,足浴店潜在的情色因素迅速被聚焦,好像只掀开了一块遮羞布就暴露无遗,占据了流言的主导地位。谁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局促的御足宫足浴店806包厢里,被警察、目击人和凶手王大伟,以及几个店员围着的,身中数刀倒在沙发床上的被害人,正是王大伟的结发妻子,陈雪。
这桩命案并不复杂。如第一目击人胖子吴老五所说,他是与陈雪一同来做足疗兼谈生意的。当时的他正躺在806包厢另一张沙发床上昏昏欲睡,恍惚间,听见有人破门而入,初以为服务员,听到被害人惊恐惨叫时,他才发现凶手正一刀一刀扎进陈雪的要害。
彼时,吴老五和陈雪的足疗服务已经结束。下钟的两个技师,其中一个与其他店员一样,是眼睁睁看着凶手走进御足宫的。他们迎他问他,他却像是来寻熟人似的,直奔二楼806包厢。没人想到他的袖管里藏着一把水果刀。另一个技师暂时消失了。据御足宫前台交代,那个女技师因家中急事,临时请了半小时假。
就在警察调查取证的当口,先前晃着小手电乱闪,又悻悻离去的醉汉,满目惊恐,一脸煞白地闯进御足宫,口口声声喊,死尸,死尸……等他喘匀气息,脸上恢复几分血色,警察和看客们才听清他的话。
原来,他离开御足宫,沿工人街一路上了步康桥。走到步康桥桥头,他一时尿急,口含住手电筒,站在桥头往扁担河里尿了一泡。不想,手电筒的光束追着他的尿,照进桥下扁担河水,竟赫然照出一张皱巴巴的死人脸。
醉汉领着两名警察直扑步康桥。围观的看客群自动分出一队人员,紧紧跟在他们身后。一地白雪被踩出一连串咕吱咕吱声,杂乱无序。工人街虚弱的路灯里,雪花暗黄,一团一团,依旧落得紧。工人街临街密集排布的小饭店、大排档、小旅馆、网吧不声不响,店招色彩缤纷。工人街后排成片的工业园厂房,笔直高耸的大烟囱尽皆隐入夜色,只有零星的轰隆声响夹杂着一阵阵甜丝丝带有血腥味的刺鼻怪味,钻人鼻腔,呛人喉咙。
人一多,嘴一杂,再可怖的死人脸也会变成一处景观,供人围观议论。步康桥下的尸体还在打捞,看客们的嘀嘀咕咕已经随着尸体周围的波浪一圈圈漾开。不知是电路故障还是设备损坏,步康桥上的路灯已经有一整月未曾亮过,横跨扁担河的桥面整夜黑黢黢。但在摇摆不定的手电筒光束里,看客们仍从一些零碎的忽隐忽现的细节拼凑出了尸体的真实身份。
一张老脸,沟沟壑壑,一头湿发,花花白白,灰衣黑裤里的四肢细若竹竿……
傻子?是那个傻子吧?那个老在垃圾桶里掏垃圾的傻子!
一个看客兴奋的猜测得到了更多看客肯定的回应。好像是,就是,北山花园那个。我常碰见的。
很多人知道北山花园里的这个傻子,碰见过她掏垃圾,打量过她的模样,但他们绝不知道御足宫里的被害人与扁担河里的死者还有一层关系。即便知道了,他们的猜测里也不会牵扯进任何阴谋的念头。阴谋从不降临小人物的命运,更不会左右一个傻子的生死。傻子一样的小人物的命运里只有生活,既不神秘也不离奇的生活,一眼能望得到头的生活,一眼又望不到头的生活。
肖婷的心里坠着一块石头,无法消化又屙不出来。那石头有时竟钟摆一样摇晃,驱动着她的两条腿不听使唤地在屋里踱步。她有很多事需要费神,且可能引发焦虑。
和旧情人兼老乡王大伟的纠缠是其中一桩。同居两年的男友终于答应今年带她回老家过年,但肖婷心里藏着隐忧。她来木桥镇谋生之初,曾与她的江北老乡王大伟有过一段感情,而这段感情在她前段婚姻瓦解时又死灰复燃。王大伟已有自己的家庭,是个有妇之夫。在与她的日常聊天中,王大伟时常透露出一种溺水,奄奄一息的感觉。她又总能在彼此的命运里找到相契之处,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哀怜,所以即便离婚后与现男友同居至今,肖婷依然与王大伟藕断丝连。可是,她的同居关系渐趋稳定,甚至有重新走进婚姻的可能,她不得不挥刀斩乱麻。为此,王大伟前几天竟还不管不顾到工人街街口堵她,弄得她又窘又怕。但她知道,她必须断得果决、彻底。当然,她当时也是这么做的。
足浴店的工作做不长久是另一件焦心事。肖婷是在半年前来御足宫应聘做足浴店技师的。那时,工业园的多数工厂因为污染问题和新冠疫情,正在一家接一家的裁员或倒闭。肖婷遭遇了几次失业,再难找到下家。于是,操作工肖婷成了足浴技师肖婷。不过好在做KTV前台和服务员的时候,她已经习惯了各式各样的异样眼光。纵使男友仍然反对,她还是以先混过今年为由说服了他。
这些事桩桩件件磨人。但眼下,肖婷也不知是哪桩哪件敲动了她心头那块悬石,弄得她心焦。屋里,读一年级的小妍正趴在茶几上一边做寒假作业,一边学动画片里的佩奇说话。小妍是同居男友的前妻所生。相处下来的两年里,小妍竟和肖婷出乎意料得亲近。寒假开始,小丫头不愿和奶奶先回老家,赖着要等她和爸爸放假一起回。
肖婷点了根烟,踱到阳台上透口气。屋外,冷风裹着寒气在北山花园里四处流窜,头顶乌压压的浓云却纹丝不动。天气预报昨天就说有雪,老天足足酝酿了两天,却没降下一星半点。
一根烟燃尽,肖婷伏在阳台上,手指一松,烟头从阳台缝里落下去。随之落下去的竟有几片雪花。
“下雪了。”肖婷的眼神升起来,满天的小雪花密密麻麻,充盈在她的视野里。
小妍听到她的声音,颠颠地跑过来:“下雪了?下雪了?哇,终于下雪了。”小妍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不像她,这么多年,还是满嘴的江北腔。
小妍从阳台护栏里伸出小手,截留住几片雪花,拿到眼前细细地看。不消片刻,雪花就在她的手心里凋谢得不成样子,最后萎缩成了一滴水。
楼下开荒种菜的本地大妈叫骂偷菜贼的声音打断了肖婷的浮想。大妈的矛头向来直指外乡人,一口一声“死江北佬”。肖婷按亮手机,该是她出门上班的时间了。
御足宫足浴店开在木桥镇工业园的工人街上,与北山花园只隔一座步康桥。天一冷,足浴店的生意渐渐好起来。和周边的排档、网吧招徕的穷巴巴的外来务工人员不同,进御足宫足浴店的客人大多是油脸、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嘻嘻哈哈浑身酒气,和技师逗嘴扯皮,动手动脚,动不动就趁机在技师胸上、大腿上、屁股上摸一把。有时候也会进来个把年轻人,眼神闪烁游移,不正眼看人,说话结结巴巴,又故作老练。做得久了,肖婷渐渐习惯,手脚和眼神也渐渐干脆利落。
天一黑,店里开始上客。上完两个钟,肖婷和一个姐妹得空在休息室吃了一份外卖,又点了根烟。听前台的话音,好像新来了两个顾客,一男一女。肖婷抓紧时间深吸了两口。几乎同时,肖婷接到男友电话,他要帮厂里同事顶几个小时班,一时半会赶不回去。小妍的晚饭又落到她头上。肖婷只好匆忙打电话回去先安抚小妍。
御足宫鲜少有女顾客光临,更少见一男一女同行。不过这样的好处肖婷了然。男女同行要么是夫妻,要么是情人恋人,要么是朋友,有女客在场,男客的眼光和动作都会收敛,不必要的担心也就少些。肖婷端着木盆,推开806包厢房门。扑面的酒气后,她竟一眼认出了新来的这对男女。
男人是吴老五,老五烟酒店的老板。去年九月,外地户口的小妍能进本地北山小学读一年级正是找他帮的忙。线是男友的同事牵的,六条大重九、四瓶五粮液和一张两千块的购物卡打通了小妍入学的关节。她知道,吴老五只是其中一环,但却是直面他们的那一环。事后,男友央她拎着几件礼物去老五烟酒店表达谢意时,她见到的正是眼前的这个胖子。
和他同来的女人则是王大伟的老婆,陈雪。本地人,模样一眼就能认出,瓜子脸,眉间和嘴角都长了一颗美人痣。虽然进门时陈雪的目光像闪光灯一样在肖婷脸上闪了一瞬,但肖婷知道陈雪应该不认识她。她和王大伟早前的恋爱,是在王大伟认识陈雪很久之前,而他们后来的纠缠,王大伟更不可能让陈雪发现。
“他俩怎么凑到了一起?”肖婷心里打起鼓来。
她低下头,推门而入,掸眼后的手脚动作照常熟练,利索。包厢电视里播着一档相亲综艺,女嘉宾正在男嘉宾的视频简介时段啪啪灭着灯。御足宫的包厢里常年循环播放类似的娱乐节目,不知真假。肖婷有时听得乐呵,也把自己代入成女嘉宾,对男嘉宾挑挑拣拣。
从进门到放下木盆,吴老五的眼光一直追着肖婷。“诶!你是不是,那谁……老婆,那个谁……的妈?”
吴老五满嘴的酒气,肖婷本不想和他多打交道,但她还是抬眼认真看了一眼吴老五,装作恍然:“啊!吴老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啊哟,我一般,都到,市里的。今天太冷了,喝多了,到你们,御足宫,将就一下。”吴老五醉得半句半句往外蹦,言语间不忘神气和自得。他抬起两只胖腿,朝着肖婷道:“来,帮哥哥我,洗掉,今天的晦气!”
“晦气?吴老板沾的都是运气才对。”
“晦气晦气,今天,是真晦气。所以,赶紧来,洗脚!”吴老五表现得迫不及待,“要是知道,你在这,我,肯定常来!”
“这都小半年了吧,吴老板还记得……”肖婷呵呵笑了几声,帮吴老五脱了皮鞋袜子,卷起裤腿。
吴老五端起案头的茶杯,咕嘟了两口:“怎么不记得!我吴老五,别的本事,没有。美女嘛,过目不忘!”
吴老五一连串的大笑钻进肖婷的耳朵。她扬了扬嘴角,勉强在脸上撑起一个笑。这是一种在她需要应付的场合下培养起的习惯反应。
包厢里的灯光很暗,屋内的色彩随着电视画面投射出的亮光转换、闪烁,又涣散、肿胀在一起。“怎么样,吴老板,水温行吧?你先泡一会儿……”
再敲开包厢门时,吴老五正躺着,嘟嘟囔囔和王大伟老婆聊起生意经。见她进来,吴老五迫不及待和她搭话,还一改刚才口中谁老婆,谁妈的称呼:“妹子啊,你怎么,在这上班啊?”
肖婷捞起吴老五的胖腿,擦干,嘴上和吴老五耍起花腔:“我一个打工的,还能干点什么哦,你吴老板又不罩我……”
“啊呀,你这话说的……有什么,再需要哥帮忙的,尽管开口!”吴老五听得得味,说得自然痛快。他伸手往自己脚底探,顺手摸了一把肖婷的手背,又探到脚心,问:“这穴位,是不是通肾的,帮哥好好按按!”
肖婷的手背像被麦芒扫过般刺挠,嘴里还是应了一声“好”,按在吴老五脚心的手指却暗暗狠下了一把力气。
“啊哟哟,妹子你轻点,我不受力,不受力……”吴老五轻轻哼了两声,重新躺倒。电视里,专为某位女嘉宾而来的一个帅小伙引起了全场淡妆浓抹、形态各异的女嘉宾的尖叫。肖婷觉得这尖叫里,嫉妒多过惊叹。
见肖婷半天没了声音,吴老五又起了新的话头:“这样,妹子,你想不想,自己当老板?正在修的轻轨,知道吧。北山花园,就是,城北的终点站。终点站周边,的门面,步康桥二桥,下面那一排。社区书记,跟我打过招呼了,紧我先挑!你要不要,盘一间?我帮你从中间,活动活动!你看,这位美女,也是要通过我谈门面的……”
王大伟老婆在沙发床上盯着一直震个不停的手机,并不回应吴老五。肖婷瞟了她一眼,止不住地想起王大伟来。看来这小子没有他说的那样惨。在木桥镇当了倒插门的女婿果然是好命,现在都准备买门面房了,确实比当年他们两个外乡人打拼强。
肖婷擦擦脑门,试图把头脑里的计较和盘算一并擦除:“吴老板净开玩笑,我哪有盘门面的钱,哪有做老板的命喔!”
“诶!不要小看了自己啊!”吴老五作势坐起,“我看你,很有……”
“诶诶,躺倒躺倒……”肖婷眼睛一闪,按住了又要坐起来的吴老五。吴老五躺下的过程中,手顺到肖婷的胳膊上,滑了下去。肖婷忍下这一摸,按照正常的服务流程,从脚到手、到肩、到背继续按摩。吴老五嘴里不住地叨叨些门面、老板、美女的话头,时不时抬起手和胳膊,有意无意地在肖婷的手或胸上蹭过去,每次都引起她针扎般的刺痛和嫌恶。
又一会儿,趴在沙发床上的吴老五终于呼哧呼哧打起呼噜。肖婷手上按摩的动作不停,幻想着空出手来,朝他的肥头大耳抽了两巴掌。
按完背,肖婷瞄了一眼又盯上手机的陈雪,端着木盆,出了包厢门。刚摸到手机,恰巧又是一个电话,王大伟打来的。原来王大伟已经发了几条微信她没回,打了几通电话她没接。
本打算警告王大伟不要再纠缠自己,可肖婷的手机刚贴上耳朵,王大伟就开始催问他老婆陈雪是不是在他们御足宫,在哪个包厢。
“怎么,你是来接老婆,还是来洗脚?”肖婷听出电话与己无关,放松下来调侃了一句,告诉了王大伟陈雪是在御足宫,806。还想再恭喜王大伟预备买门面房自己当老板时,肖婷的手机听筒传来一阵短促的忙音——王大伟已经挂了电话。
御足宫足浴店的前台、服务员、经理和技师们彼此之间早已混熟,老板娘不在店里的时候,她们的工作氛围相对散漫活跃。肖婷溜出足浴店,在隔壁的金香砂锅店拣了几样菜,烫了一份砂锅,买了两瓶果汁。她把其中一瓶递给前台小姐妹,朝她递了个眼色:“照应一下,我回去给小妍送个晚饭,一会儿就回来。”
前台小姐妹接过果汁,嗔笑着点点头:“这会儿没上人,快去快回。”
刚出御足宫大门,一个男服务员从大厅里钻出来,一把夺过肖婷手里的果汁:“还没贿赂我呢!”他边说边往店外跑,拧开瓶盖,咕嘟咕嘟把果汁往嘴里灌。一瓶果汁转眼只剩了个瓶底,被丢回肖婷的电瓶车篮里。肖婷看着他闪回店里的身影,把打包好的一碗砂锅吊到车把上:“你早说,我给你也买一瓶啊!”
肖婷推出电瓶车,骑进落雪的黑夜。地上的雪已经铺了一层白,临街没有损坏、尚能正常点亮的路灯所撑开的一小片昏黄里,雪花仍簌簌地飘着。电瓶车刚驶上步康桥桥头,一股冷风扑面,吹得肖婷直打哆嗦。桥上阒黑,肖婷空按了几声喇叭,凭借射不远的电瓶车车头灯的光束,盯紧了桥面,依着经验往前开。
步康桥桥面年久失修,开裂、凹陷,电瓶车一路颠簸,车把上的砂锅晃晃悠悠,车篮里被男同事喝净的饮料瓶差点蹦出来。肖婷伸手捞出饮料瓶,瞥了一眼只剩瓶底的一点点果汁,随手把瓶子朝桥栏边扔去。
瓶子抛将出去的弧线里,肖婷似有似无瞥到一个人影,但她头也没回,片刻便驶远了。
傻子如往常一样,蓬头垢面,破衣烂衫,在北山花园若干垃圾桶摆放处寻摸。发硬的灰棉外套、黑长裤、单布鞋包裹着干瘦的身子,两条花白的麻花辫垂在耳后,四处分岔的杂发在脑袋上炸开,脸皮又皴又皱,老得不像人样。她的视野里好似别无他物,只有垃圾桶。
她在小卖店外的垃圾桶里发现了什么,匆匆寻来一截树枝,把头颈连同上半截身子埋进去,翻着、刨着。过路的人瞟两眼,悉数绕着她走,掩着鼻子躲她和垃圾桶的酸腐臭。
初搬迁至北山花园安置房小区时,乡民们议论过,指戳过,打听傻子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住在几栋几单元,是傻子疯子精神病还是正常人。还曾有人不容置疑地直言:“她才不傻,有哪个傻子知道捡塑料瓶和纸箱子卖,把人家开荒种的菜偷回家吃!”如今,十多年过去,不论真傻假傻,除了几个老乡邻和新邻里,傻子都已被北山花园大多数正常人们统一默认划拨为异类,容不得又管不着,索性不再提,视若无睹。
正常人过正常人的日子,傻子过傻子的日子,互不相干。正常人彼此照面,自顾点头微笑,聊着柴米油盐和家长里短。当然,天气也是惯常话头。一个牵着小孙女的妇人站在小卖店柜台前,朝店外望了两眼,悠悠地说:“这老天是落是不落,也不给个痛快,总这么阴沉沉的,憋闷。”
“要落,落大雪。”小卖店老板娘拿个塑料袋,把妇人搁在柜台上的盐、辣酱和几样零食一件件捡进去。她们的眼神和对话自动忽略了门外的傻子,只有小孩依然对她保留了兴趣和好奇。被牵着的小女孩摇摇妇人的胳膊,指了指埋进垃圾桶的傻子。妇人轻啧一声,扭过小女孩的头,示意她不要再问。
气象台预报的今冬第一场大雪仍未落下。密密层层、又厚又重的彤云已经在木桥镇上空扣了一天一夜,冷风直往人骨头缝里钻。事事物物好似都变得表面臃肿、模糊,内里却透着冷冷的锋芒。
妇人牵住小女孩走出小卖店时,一个男孩从墙角斜窜出来,离了傻子三五步站定,把手里的空可乐瓶捏得啪啦啦响。他脸上的坏笑表明了他的企图。在垃圾桶里一无所获的傻子抽出身,转头盯住了男孩手里的空瓶。男孩比划着,作势要把空瓶抛给傻子,可一出手,却只抛出了一个空空的弧线。
男孩为自己的逗弄成功而大笑出声,转身跑出三五步远,继续朝傻子挥舞着他手里的空可乐瓶。傻子舍了树枝和垃圾桶,紧紧跟过来。男孩又跑开一段。如此几个回合,男孩的恶作剧没有停止,傻子依旧不管不顾地跟着。一个丁字路口,男孩一溜烟跑过马路。傻子仍闷头紧跟不放。不想,一辆黑色轿车从小区里转出来,把傻子当场带倒在地。
“啊哟哟……”几个撞见事故现场的路人惊恐未定,围将过来。黑色轿车的车窗贴了单透膜,看不进车里。但车门已经打开,一个敞着皮夹克,蹬着皮鞋的短发胖子走出来察看事故。摔倒在地的傻子出乎众人意料,已右手撑地站起了身。她不顾旁人议论,右手捉住左手,咧了咧嘴,踉跄了几步,又走稳了,眼睛始终死死盯着马路对面的男孩手里的空瓶。
男孩因身后意料之外的撞车一幕惊魂未定,愣在原地不动。这时,一个家长模样的女人从马路另一边急急窜来,不由分说拧起男孩的耳朵,狠狠训斥了两句。她又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空瓶,像甩掉给男孩擤出的浓鼻涕一样,随手把空瓶甩在地上。空瓶发出啪嗒几声惨叫,滚到傻子脚边,傻子俯身捡起它,自顾闷头走开。背影看,傻子右手抓着空瓶,左手挂在身侧,像老挂钟坏了的钟摆。
没了受害者,丁字路口的事故现场一时间变得空荡而荒唐。男孩被女人匆匆拽走,胖司机摆摆手钻进车里,围观的几个人也叽叽喳喳散了。路口的几个妇人嘀咕几句,又把话头扯向阴沉沉的天,好像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等傻子再翻一圈垃圾桶,回到自家单元楼的时候,正有人趴在她家厨房窗口,冲屋里的瘸子喊话:“小雪爸,小雪爸……瘸子啊!听说小雪妈在路口被车碰咯!”
撞见报信的邻居,傻子却没个好脸,她扬起右手,赶鸡一样,朝那人吐起吐沫星子:“滚,滚……”
屋里的电视开着,播的八路打鬼子。红鼻头的瘸子正坐在板凳上,就着茶几上的一碟花生米下酒。傻子穿过瘸子的视线,把空瓶放进阳台的角落,用脚轻扫,归拢着一小堆空塑料瓶。瘸子一口酒咂进嘴里。
窗口又有熟悉的人声:“老陈啊,听说小雪妈在小卖店那里被车碰倒了,人又去翻垃圾了,你去找找吧。”
这次傻子没理睬,由窗口的声音转成叹息,继而消失。但转过眼来的瘸子已经看到了她挂在身侧的左手。瘸子一高一低拐到阳台,黑脸里泛着劣质酒精熏透的暗红。他捉过傻子的左胳膊,傻子“啊、啊”叫唤了两声。瘸子不声不响盯了傻子一会儿,那目光像麻绳紧紧捆住了她。
“被车碰了,你就这么回来了?”瘸子终于开口了,“谁碰的?”
扑面的酒气袭向傻子,她咬着牙,不敢出声。
“哼,真他妈傻!”瘸子一把甩开傻子的胳膊,重又坐到板凳上。
傻子怯生生穿过瘸子的视线,瘸子恶狠狠斜乜了她一眼。傻子踱到墙边,盯着墙上积满灰尘的老挂钟。老挂钟的时针和分针交叠在一起,指向刻度十二。她的嘴巴动了动,但没发出声响,转头又望了望阳台外的天色。好像觉察到天色和挂钟的时间对不上,傻子凑近挂钟,右手按到玻璃餐桌上,企图看清一点。可那玻璃餐桌原已瘸了一条腿,断腿草草支撑着一角,被傻子忽地一按,竟吱呀惨叫一声,瞬间垮塌下来。
傻子还没从惊吓里晃过神来,瘸子扔过来的猴子板凳已经砸中了她的背。她惨叫一声。瘸子朝她一高一低拐过来,没给傻子躲逃的机会,再次捉住了她的左胳膊,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
“你造反?”瘸子把傻子掀翻在地,半蹲下一拳砸在已经垮塌的玻璃餐桌上:“在外面被撞了不知道找人赔钱,还回来毁家里东西?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让你毁!”瘸子瞪圆了眼珠,够到猴子板凳,朝傻子身上砸下来。傻子赶忙闭起眼,躲开瘸子凶煞的眼神。她欲爬起身,可还是被板凳砸趴下了。
“老子让你跑!”傻子的挣脱激发了瘸子的狠劲,一通袭向她的拳脚力气更盛。傻子没再叫唤一声,她咬着牙乱扭乱踢,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一头扎进厨房,一把锁紧了厨房门,又压到门上,试图用轻飘飘的身子堵住门。门外的瘸子不肯罢休,拿猴子板凳哐哐砸着木门:“你给老子出来!看老子不弄死你!”
瘸子家暴是老乡邻和新邻里看惯听惯的惨剧,但他们秉持着少管人家事的处世规矩,在路过傻子家厨房窗下或门口时,长久地保持沉默,至多哀婉地嘀咕两声,“作孽喔!这瘸子,又打了……”再无可奈何地摆摆头离开。
瘸子很快累了,骂着嚷着重新坐倒。他想起还握在手里的猴子板凳,一把砸向厨房门,又是哐当啪叽一阵乱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屋浑水终于淀清,一屋乱响终于归寂,除了电视里的枪炮声,一切都安静下来。傻子这时才敢打开厨房门。坐定的瘸子醉醺醺地盯着电视,没再看她。
傻子闪出了门。天已经擦黑,她晃晃悠悠,混进混混沌沌的天色里。北山花园里的人如往常一样,瞥到她,又忽视掉她。广场舞震耳欲聋的喇叭响了起来,傻子想躲,但小区里的角角落落都被这轰鸣霸占了。
傻子脚步不停,直到双脚下意识地把她带到女儿家门口。女儿同住在北山花园,隔了四五排楼栋。傻子敲了敲门,没人应。她“呜啊啊”地喊门,还是没人应。傻子索性一屁股坐在了楼梯的台阶上,望着渐渐暗下来的楼道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多少上上下下的人在过道里受她惊吓,傻子终于拍拍屁股下了楼。下楼前,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紧闭的大门,眼里充满了陌生,似乎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忘记了自己在等候些什么。广场舞队消失了,但广场舞音响喇叭的轰鸣又不由分说冲上来,包围了她。原来,落雪了。但依然有几个妇人在一处小凉亭里躲着鹅毛般飞落的大雪,迎合着音乐的节拍,嘻嘻哈哈伸手摆腿,扭着、跳着。
傻子垂着左手,急忙忙想逃出小区,一栋栋单元楼偏又长得一模一样,一条条水泥路躺得横七竖八,傻子在北山花园里左兜右绕,鬼打墙似的找不到小区大门。阴冷的雪夜里,傻子走得满脑袋汗,头顶隐隐冒热气。直到广场舞轰鸣声止,北山花园南大门才鬼使神差地出现在傻子眼前。
临街店铺有几家招牌如寻常夜里一样亮着,街边的秃树上结了小彩灯。在路灯彩灯的映照下,半空的雪精灵闪烁迷离。头顶的天空雪花飘飞,大地落满了白,天地间浑然一片童话。傻子游魂一般,摇摇晃晃,飘飘荡荡,穿过光亮与黑暗,穿过童话与现实,不知往哪儿去,往哪儿去也无所谓。
她机械地迈着步子,沿着一路的垃圾桶,一步一步,一直走上了步康桥。
木桥镇的步康桥,是一座钢筋混凝土桁架拱桥,连接着北山花园安置房小区和木桥镇工业园,桥名寓意“奔小康”。修建十余年,步康桥驮了无数人车过扁担河。十余年,对一座桥而言,无疑是短寿的,但它已老态尽显。桥上路灯已瞎,桥面坑坑洼洼,接近废弃,少有人车经过。偶尔零星几个捂得严实的工人,骑着电瓶车匆忙驶来,又加速驶离,生怕在桥上发生不测。
桥下的扁担河水不宽但深,天色掩盖了水面一层油亮亮的发臭的绿污。桥那头的工人街,招牌和店头最显眼的是一家足浴店,叫御足宫。工人街的背后,就是木桥镇工业园成片的工厂厂房。此刻的步康桥和工业园尽皆遁入黑暗,衬得工人街的一排门店愈加绚烂、缤纷。傻子看得出了神,呆呆地立在步康桥这头,一声不响。
雪花仍在扑簌簌地落。一辆电瓶车吱吱嘎嘎驶过。一只饮料瓶从车上飞出来,砸到桥栏上,翻进了扁担河里。饮料瓶跌撞的声音在静谧的雪夜格外清脆。
傻子呆望了好半晌,又突然醒悟似的,翻过桥栏去追了。
吴老五点了根烟,掀开车门,一股寒气灌进来。他快走两步,拉开烟酒店卷帘门,钻进店里。他的皮夹克自始至终敞着,天再冷也敞着。对吴老五而言,这已经不仅仅是习惯那么简单,更像是一种精神头,一种精神风度的细微象征。他以为,他这个外乡人正是靠无数这样的精神头支撑,才得以在木桥镇开发的关键时候,立足扎根,挣下钞票,娶了本地媳妇,生下一双儿女,挣出了一片属于他的天地。
一根烟还没燃尽,电话铃响了。吴老五看到来电显示,一口烟吐出来,身子矮了半截。“喂,夏书记啊。嗯,嗯……放心,一会准时到!嗯嗯……”
撂下电话,吴老五深吸一口烟,人高马大的身形恢复如初,甚至长高了几寸,嘴里咧咧骂道:“日妈!催命鬼!”
吴老五钻进库房隔间,寻了半天找不到合适的包装袋。他索性把老婆落在店里的两个行李箱清空,拎了出去。黑色别克车的后备箱卡住弹不出来,吴老五在冷风里敞着皮夹克,哆嗦半天。“日妈!老子说换车,非他妈开饭店!”
吴老五吐槽的是老婆把他预备换车的钱,拿去和她娘家三五亲戚在北山花园的临街商铺盘下了一间转让门面,开了一家“老乡亲”饭店。吴老五心头一时的不快,化作一通铁掌,朝后备箱猛击。后备箱被打痛,咔嗒一声呻吟后,终于松了口。
吴老五把空行李箱塞进去,上车前把烟头吐了,用皮鞋尖熟练地碾灭。烟丝在冷风中爆裂出零星几点火花。
木桥镇所属的江城被长江横穿,整个木桥镇被大大小小的长江支流环绕,镇内河塘湖泊星罗棋布,有的像扁担,有的像镰刀,有的像西瓜,有的像芝麻。一到冬天,这些水域的湿气就会被寒冷裹挟着,慢慢浸入人的肌骨,使人周身寒彻。每到这时,吴老五就会想念老家的冬天,那样的冷虽锋利但痛快,不似这般阴森森地缠磨不休。
黑别克路过“老乡亲”饭店时,不知是呼喊还是泄愤,吴老五不由自主连按了好几声喇叭。“老乡亲”饭店招牌没换,内部装修正在换新。老婆最近屁颠颠跑来跑去,选材料、看效果、盯进度,吴老五都看在眼里,自家开烟酒店时没见她这么勤快。吴老五向老婆和那几个合伙亲戚提了几回外墙面粉刷装修的事,说白墙黑字加上凸出的墙头活脱脱像块墓碑,不吉利,建议他们赶紧撤换。无人理睬。吴老五索性甩手不管那摊子闲事,不过,他再三叮嘱老婆,账要看好,分红要盯牢。老婆让他把心放肚子里。
他也信她,毕竟十几年睡一张床,他知道她是什么样人。用本地方言说,呱呱叫。
北山花园南门口新竖起了一块大理石碑,高足五六米,上刻“北山花园”四个描红大字,显摆着与廉价低质的安置房楼盘不大相符的威风和气概。吴老五根本没眼望。他一路紧按喇叭,驶到一栋一单元门口,停了车,拿出空行李箱,下意识地四下望望,上了楼。一根烟的功夫,吴老五提了行李箱下楼,又忙不迭清空一个行李箱,再上楼一趟。
等第二趟把行李箱塞进后备箱,上车前,他仰头朝楼上的一排窗户看了过去。并没有人探出头来,但他还是朝上咧了咧嘴,挥了挥手。
再回到烟酒店的时候,老婆已经到了。吴老五放下两个行李箱,搓着手、跺着脚冲老婆挑了挑眉毛:“猜猜,多少?”
“这才多久,就又有两大箱?”老婆睁大了眼,压低了嗓门,“这帮当官的,年底真好挣呐……”
“哼哼。”吴老五轻笑一声,“三箱!”
吴老五没理睬老婆的惊叹,钻进仓库,清出一个空行李箱,又折回去,把后备箱里剩下的一堆好烟好酒卸了车。在店里呆不到半晌,老婆抱怨几句天气太冷,就又要往“老乡亲”饭店去盯工。
吴老五拿话截住了她:“我今天有事,你要看店啊……”
“什么事?”
“生意上的事!”
“生意上的什么事我不能知道?”老婆盯着吴老五皱起的眉头,把他的小心思抖落一通,“你别整天想着伙了几个人又去喝酒,又去按摩捏脚!别以为我不知道!”
吴老五眉头放开:“日妈,真谈生意喔……”
“你日谁妈?啊!你个吴胖子,我跟你讲……”吴老五话没说完,就被老婆指了鼻子骂起来,“你别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你以为你离了我,能在木桥镇吃得开?”
吴老五顶着老婆的吐沫星子,吐露了一半真话:“啊呀呀……谈门面呐!轻轨下面的门面!菜鸟驿站小周介绍的,和他一起去谈。咱们牵牵线,抽一点。再不济,多少也能捞点好处……”吴老五说得精细又得意。
但他没把底牌全都向老婆挑明。约他谈生意,请他吃饭喝酒的小陈是个女的,好像就是北山花园里的拆迁户。和女人打交道的机会,吴老五一般都要干些有心栽花或无心插柳的事。这是他的一贯作风。风流也好,浪荡也罢,反正是他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了。
老婆息了怒,半信半疑的眼神打量他:“什么时候?”
“下午。”
“要到下午呢!”老婆翻了他个白眼,裹紧了羽绒服,迈步出了烟酒店。
仅凭天色,人们几乎无法感受到时光的流逝。木桥镇上空灰压压的云团越聚越厚,将天外的阳光尽数捕获,无一漏网地洒到小镇的土地上来。远处的一排高压线塔和工业园几竖大烟囱恍恍惚惚,若隐若现,好像巨船的一根根桅杆,混沌的雾霾则是巨船的帆,被风拉满,载着木桥镇颠簸漂流,不知何往。街上的行人裹着厚厚的棉衣或羽绒服,缩着脖子,脚步匆忙,口鼻间呼出一团团白气。远远看过去,一个胜一个得臃肿、模糊。
隔壁的火锅店倒是一如既往生意红火,老早就飘出肉味来,一阵接一阵,飘进吴老五的烟酒店,钻进吴老五的鼻腔和肚腹。吴老五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两回,他再也等不住了。
不知为何,吴老五提议顺道捎上小陈和小周一起去约好的饭店时,小陈私信了他,说要在星城湾后门口等他。虽然与北山花园只隔了一公里,但星城湾那个政府廉租公寓楼盘是个建了一半烂尾的半吊子工地,周遭空空荡荡。不知为何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
吴老五多嘴问了一句,可小陈只回“有事”,含糊其辞。可能这个小陈怕小区熟人看见她上了他吴老五的车?又或者是有别的来路?可是,有来路她也不会找名不见经传的小周跟他通气啊。吴老五胡乱猜测一番,但随机应变向来是他的本事,这一点疑虑根本不值一提。再说,那样就没人会看见有女人上他的车,正好省得再和老婆解释。
从车窗里看过去,小陈长得不赖,长头发,瘦高个,蹬着长筒靴子,瑟瑟缩缩、闷着头站在星城湾后门口。吴老五把车开过去,按了声喇叭,抢先开了副驾驶的车门:“你是小陈?来来来,坐前面!”
果不其然,瓜子脸的小陈虽然眼睛缺了几分神采,但仍显出藏不住的女人味。吴老五习惯掸了眼她的左手,发现她的无名指上有一圈戒指环印,却没有戒指。吴老五的心弦私自拨出几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响音。再往上,瞟了小陈几眼,吴老五总觉得那副脸蛋有哪里不对劲。问题可能出在她眉间和嘴角的两颗痣上。不顺眼。要是任意抹掉其中一颗,小陈这张脸应该更耐看,更有味道。
“你怎么到这来了?”吴老五开口问。
“噢,我刚到后面有事……”小陈还是一样的解释。
吴老五没再追问下去。但车一开进北山花园,他明显觉出小陈的不自在。她一本正经坐在副驾驶上的身体明显缩了下去,像是在躲着车窗外的行人。
“怎么,妹子?咱们正经谈生意,又不搞非法交易,还怕被人看见?”
直接点出痛处更容易拿捏人,掌握主动权,与人打交道这门学问,吴老五向来精通。当然,他也不会陷人于尴尬,只轻飘飘玩笑似的打趣一句,还附赠了一剂安定药。“再说,我这车窗贴了单透膜,车外看不进来的。”
一旁的小陈呵呵笑着,连连否定。但吴老五一眼看出小陈明显放松下来。
“你老公怎么不跟你一道来?”
在吴老五看来,这是再自然不过的问题。他没想到放松下来的小陈会反问他一句:“你怎么知道我结婚了?”
吴老五还没来及接话,小陈又开了腔:“我看起来年纪大?现在结婚晚的可多。”
吴老五听出小陈明显不善打交道。她的话腔是故作姿态的轻松,很不熟练也很不自然,想开开玩笑拉近关系,又显得刻意、唐突。但吴老五没让她的话落地,反而笑笑接了过去。“没有没有,木桥镇美女不多,你肯定抢手,再年轻,爸妈也留不住。”
他没提她手指上的戒指环印,迎合一句又换了口气,“再说了,买门面房嘛,好歹算是件大事。按常理,如果你没结婚,你爸该出面。只有结了婚,才轮到自己做主。当然,那也得两口子商议,而且往往老公做主的多。”
“吴哥说得有道理。”小陈回应道,又收拢了脸上的笑意,“不过我家,我做主。”
吴老五在小区路边停了车,扫了小陈一眼,笑笑:“看不出来啊……”吴老五把话里话外的余味留给小陈琢磨,自行下了车,边往小区菜鸟驿站走,边喊周总。
吴老五还是一个人回的车上,他钻进来就和小陈交代:“周总忙着挣钱呢,说晚点去找咱们吃饭。咱先去把菜点上,把酒热上。你说说,现在木桥镇工厂停的停,倒的倒,多少人失业,可是咱木桥镇人民消费水平只升不降。还是底子厚啊。一个菜鸟驿站忙得屁股粘不到板凳,连个饭点都没有。”吴老五还在说着,黑别克已经顺着小区马路,向外驶去。
小陈后知后觉:“啊,好的。吴哥,你说,轻轨那排门面多少钱能拿下来啊?”
“那个嘛,饭桌上我跟你详细说。再说了,看妹子就是有实力的人!话说,你家……是不是,我兄弟不方便露面啊。这些我吴胖子都懂……”吴老五干笑几声,继续把话头扯向小陈未知的家庭和老公。
“啊,没有,吴哥你想多了。我们就是平头老百姓……”
吴老五看得出小陈惊惶后的诚实,但依旧不改自己探底的策略:“别真人不露相啊。”
小陈坐得不自在,左右晃晃,挪了挪屁股,脸上一副不敢当的表情被吴老五瞥见。吴老五心里已有了一本账。不想,小陈最后还是自己把底掏了出来:“吴哥太抬举了,买门面房跟我老公无关,他就是个玻璃厂打工的。再说,外乡人,过不长。”
黑别克平稳向前,驶到进出小区的主路上,加了速。吴老五没想到身旁这个小陈把底交得这么彻底,话里话外还带着几分怨气,看来他看到戒指环印的第一直觉没有错。那么,她买门面房的钞票和底气又从哪里来呢?吴老五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打算留待饭桌上一探虚实。眼下,他的话锋一转:“妹子啊,瞧你这话说的。我也是个外乡人……”
小陈本无意冒犯,抢过吴老五的话头,弥补道:“吴哥您是有本事的,到哪都吃得开。那没本事的外乡人,混不出个人样,就算给他摆好碗筷,也吃不开……”吴老五侧过头来打量了小陈一番,肯定了她的言论,又爽朗地笑出声。
黑别克平稳地转弯。这时,一个男孩突然从车头前一溜烟窜了过去,吴老五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点了一脚刹车,可紧跟着男孩窜出来的一个身影还是被车带倒了。
吴老五没顾小陈的反应,急忙开了车门,又顺手一把掀上,走到被带倒的身影旁:“没事吧?怎么不看车,乱闯马路呢……”吴老五看着倒地的女人,扎着两个麻花辫,一头杂发凌乱,身板像个中年人,却长了一张老太太脸。他伸出手,蹲下身,想搀她一把。“啊哟哟……”几个路人惊呼着围将过来,朝地上的身影看看,又冲车窗里望望。不远处,又有几个人快步走过来,嘴里嚷着:“是那个,傻子吧……”
没等吴老五去拉,倒地的女人自己撑着地,先站起了身。好似什么事没发生一样,那女人走到马路对面,捡起被甩到脚边的空可乐瓶,又闷着头走开了。吴老五立在原地,没人再理他。他看了看女人的背影,叨咕两句,便钻回车里。
“这都什么事……他妈一个傻子,乱闯……”吴老五说着,一眼瞥到坐在副驾驶的小陈神情紧绷,嘴唇发乌,脸色不大好,“是不是吓到你了?没事吧……”
“嗯?没事吧?”小陈怔了片刻,吴老五看她不回应,侧过身子来重复问了一句,“吓到了?”
小陈醒过神,视线从他的脸上闪过,又转回头,勉强扬了扬嘴角:“啊,没事没事。”
“就是小区里掏垃圾的傻子。擦了一下,没啥事,爬起来就走了。叫她都不回头。”吴老五陈述过后不忘抱怨,“别说你了,日妈,老子都被吓得浑身一激灵。”
小陈在吴老五眼角的余光里点了点头。
吴老五摆了摆头,摸了根烟叼进嘴里:“日妈,这都什么事,晦气,晦气!”黑别克重新发动,慢慢提了速,径直奔向北山花园南大门。
闭紧窗户,锁紧房门,陈雪早早上了床。天寒地冻,屋里冷得像冰窖,除了被窝无处可躲,除了睡觉无事可干。陈雪裹着棉睡衣,穿着粉秋裤,偎在被窝里,一下一下划拉着手机屏幕。
北山花园里每年总有几个迈不过年关的老人,在旧年的腊月一命呜呼。窗外,隔壁楼栋鼓鼓胀胀的充气灵堂扎在单元楼门口,里里外外围着几圈缩头袖手的人。丧乐声一浪高过一浪,而相隔不过几栋楼的广场舞喇叭依旧准时咿咿呀呀哼唱起来,无视二十米外的生离死别。
安置房小区的隔音效果实在太差,楼下的丧乐和广场舞音响毫不费力地穿墙破窗,在陈雪的卧室里狭路相逢,缠斗厮杀。陈雪不胜其扰,只好猛摁住手机音量调节键,把短视频里的背景音乐放到了最大声,以示抵抗。
很快,陈雪便被短视频里的舞蹈和逗笑攫住了眼睛和心思,沉浸其中。丧乐和广场舞音响不知不觉消失于无形。
但一阵不知趣的拧门把手的声音和紧接着的敲门声又把窗外的噪音牵扯回陈雪的卧室。“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的飞翔……昨天遗忘啊,风干了忧伤,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广场舞音乐和丧乐不知何时竟播起了同一首歌,莫名地相互呼应和共振,好似生与死,欢脱与哀婉在这一刻心意相通。
除了老公王大伟,敲门的不会再有别人。陈雪没好气地嚷了一嗓子:“干嘛!滚到你的小房间睡去!”
陈雪从网络上了解到现在很多人婚后都流行分房睡,两夫妻互不打扰,时髦又体面,有她说不出的向往的味道。于是,她将之落实进自己的生活并强制老公执行。再说,这还解决了一大现实问题。没有老公王大伟在她眼前乱晃,在她枕边打呼,她多少心烦气躁就此消失。
“开下门,商量点事。”
出乎陈雪意料,门外的语气并没有吵架的苗头。这也是她和王大伟为数不多,睡前没有吵架的一个晚上。
“商量什么,有什么可商量的……”陈雪的态度不变,但声音降了八度,同时把手机音量调低。她靠在床头并没有起身。门外也没有立时回应。窗外的两股音乐几乎同时变了节奏,换成了男声说唱,“马蹄声起,马蹄声落,Oh yeah,Oh yeah……”陈雪继续划拉着短视频。
“那什么……你不是说,想卖套房,做点生意吗?”
如陈雪所忧,木桥镇工业园的颓败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她所在的生产空调配件的制造小厂越来越不景气,关停倒闭之日近在眼前。几个月前,厂里全体员工开始轮休,做一天休两天,工资剩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好几个员工已经辞了职,陈雪也要另谋出路。但找遍工业园的厂子,没有几家能提供更好的待遇。
她也想和北山花园里许多的已婚已育妇女一样,在家带孩子、打麻将、嗑瓜子,但事不如愿,她生不出孩子。她也很快接受了这一现实。
赶上轮休的陈雪,总是没着没落的心慌,她四处转了转,在木桥镇各处工厂提供的工作岗位不稳定的时候,萌生了一点别的打算。北山花园里的菜鸟驿站正在转让,转让费开价16万,她起了接盘的心思。正在修建的城市轻轨,北山花园段还有更好的门面房在售,她也在考虑或买或租,做点门面生意。她通过菜鸟驿站的小周联系上了烟酒店的吴老五,准备请人吃顿饭打听打听行情。门面房如果能买,固然更好。陈雪粗略盘算过,从拆迁至今,木桥镇的房价有涨,她打算把爸妈现住的那套毛坯房卖个好价钱,再加上他们夫妻这几年的存款和爸妈当年存下的拆迁款,或许能购得一套门面房。
老公王大伟的话题并没有引起陈雪多少兴趣,但她还是暂停了手机里在播的短视频,不情愿地下了床。
“房子是我家的,我做主,用得着跟你商量么。”陈雪的语气阴阴的,开了房门,又钻回被窝里划拉手机。
王大伟推门踱到床沿:“你真打算卖房?到时候你爸妈搬来,我们四个一起住?”
“不然呢?你又没钱。”陈雪翻着眼睛望着王大伟。
句句话里带刺是陈雪的一贯脾气,王大伟被她这只刺猬扎成习惯,已经有些麻木。他没接陈雪关于钱的话头,只是提出了自己的疑虑:“那,万一,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呢……”
纵使王大伟小心翼翼,但陈雪被还是孩子的话题扎了正着。她撂下手机,拉下脸来:“怀不上还有什么,生不出还生个屁!哪来的孩子!”关于自己久治不愈的不孕,陈雪多少有些痛心。但她习惯接受现实,并在接受之后用不屑和决绝替代悲伤,以避免自己的伤口暴露人前,惹来无用的怜悯或可憎的嘲讽。即使在老公王大伟的面前,陈雪依然如此。
“你别这样说啊!”王大伟咂了咂舌,声调划过一个冲高的抛物线又迅速降下来,“要不,过完年,再试试去……”
陈雪指了指卧室门,眼神钉住王大伟,闪出寒光:“你要想吵架,就趁早滚出去!”
“啊呀!好好好,不吵不吵!”王大伟配合着,舍弃了孩子的话题,挤出一丝谄媚的笑,“要不,我也辞职算了,玻璃厂到处欺人,也没什么好呆的!咱们一起做点生意得了!”
“嘁,你不打算离婚了?”
陈雪露出不屑,重新捡起手机。窗外的马蹄声又起落几次,Oh yeah几次。
“离婚,不是你先提的嘛……”王大伟见陈雪语气稍软,反驳一句,顺势坐到床沿上,“孩子嘛,要不……”
“孩子个屁!现在外面多少人不生孩子!丁克你懂不懂?你自己看不开就去外面多见见世面。再说了,你,一个倒插门……就算生了,孩子也得跟我姓。你整天……贱不贱你……”
陈雪的吐沫星子连珠炮一般射向王大伟。此前的无数次争吵早已让她把羞辱的词句在心里酝酿成熟,只待某个释放的时机。陈雪其实觉察到自己的后半句实在过分,但还是固执地开了口,只是压了压嗓音。
话脱口的瞬间,陈雪本有一丝悔意,但王大伟噌一下从床沿弹起来的动作和表情,又让她残剩的一点悔意立时消散得无影无踪。没等王大伟开口,她就咄咄地逼视他:“干嘛!你干嘛!”
“行行行,老子是外人。老子贱。”王大伟在床边踱了几步,声音低沉,但他自轻自贱的话头从来都是反抗爆发的信号,“结婚四年了,你他妈还拿我当个外人!我对你,对你爸你妈怎么样,你心里没数?”
陈雪任冲突的火星烧起来,并没有浇灭的意思,反而习惯性地送了一口风,添了一把柴:“嘁,还不是看上我们本地人,条件好,有房子……”
“……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用温柔眼光,让黑夜绚烂……”
不知是太受小区居民欢迎,还是太适用于小区丧礼,窗外的丧乐音响重复播放了刚才那首歌曲,一度盖过了新的广场舞曲。只是歌曲里高亢的女声并没有掩盖掉王大伟和陈雪夫妻俩彼此咒骂的恶言恶语。他们的话在嘴边,像是一支搭在拉满的弓弦上的毒箭,稍一松劲,便会强射出去。“是,老子是外乡人,看上你这个石女!看你上爸那个瘸子!看上你妈那个傻子……”背身走到卧房门口的王大伟怎么也收不住、吞不回自己的话。
“日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陈雪抓起手机,从床上跪起身,伸手就把手机砸向王大伟。
“啪,嗒!”
陈雪的手机砸在王大伟背上,又跌到卧室的地板上。王大伟转回身,立在门口,狠狠盯着陈雪:“操!老子早就受够你了!你以为你本地人,有房了不起,天天骑在老子头上拉屎屙尿……”
“你个王八蛋!白眼狼!”陈雪毫不示弱,从床上爬起来,握紧拳头,照着王大伟就是一通乱捶。王大伟抬起一只胳膊,把陈雪挡在了一步远,嘴里继续吐着怨气,好似憋了几年的委屈要一朝吐尽。陈雪脏话毒话骂尽,拳头仍密集地落在王大伟身上,骂到最后只剩了一句:“离婚,我要离婚……”
“离就离,老子再也不忍你了!”
王大伟怒吼着,把陈雪掀翻在地。他很快反剪了陈雪的手,把她推倒在床上,又死死地用下身压住了她穿着粉秋裤的屁股和双腿。陈雪在王大伟身下徒劳地较劲,又扭又顶,怎么也挣不脱,索性继续在嘴上逞起强来,骂骂咧咧。
王大伟缚住了陈雪的身子,却堵不住她的一张嘴。匆忙之间无计可施,四下寻看之时,他顺着陈雪扭动的身子,盯上了她的屁股,一把拉扯下她的粉秋裤和内裤。“操!老子让你嘴贱,让你骂!”王大伟褪掉自己松松垮垮的棉睡裤,裸着下身重新压到陈雪的屁股上来。他用自觉带着侮辱意味的暴力行为竭力夺回自己的尊严,并实施报复。
“骂啊,接着骂啊!”王大伟怒喝道。
一时间,陈雪被王大伟的举动和他铁硬的下身惊得瞠目结舌。她和王大伟吵过无数的架,可王大伟从未对她动过手,以至这般粗暴。“骂啊!操,怎么不骂了,老子操不死你!”王大伟仍在发狠。一个本以为安静的晚上成了一团糟糕和混乱。
在莫名的惊慌、压迫和疼痛中,被死死钳住、动弹不得的陈雪只能听到王大伟在她背后的脏话和粗重的喘息。她和王大伟已经许久没有过房事。起初的惊惶后,她回骂了几句,可力气很快被瓦解。“离婚……我要离婚……”最后,陈雪听到自己的嗓子眼里,只机械地往外蹦着这句重复的话。
一切动静渐渐变得缓慢而又滞涩,光影、声音在陈雪眼前和耳畔次第闪过。丧乐里含混不清的说唱歌词也变得慢而涩,陈雪听得一清二楚——“看见的,看不见的,瞬间的,永恒的,青草长啊,大雪飘扬……”丧乐漂浮在陈雪的卧室里,从窗台到床头再到天花板上,跌跌撞撞,纠缠不休。
这夜,陈雪一个人怔怔地躺在卧室。奇怪的是,她再没想到恨透烦透的老公王大伟,而是止不住地想起她的父母,还有她童年早逝的弟弟小雨。
他们一家命运的崩塌似乎是从弟弟小雨的死开始的。
她对弟弟的记忆所剩不多。模模糊糊的印象里,扎着两个麻花辫的妈妈带着他们姐弟俩去邻村拾荒,弟弟走在她身后,偶尔捡些小片石打水漂。再有就是弟弟落进水里,扑腾起水花的样子,以及弟弟被打捞上来时,脸煞白,嘴唇发青,双眼紧闭的样子。弟弟是爸妈超生偷养的二胎,家里还因此罚了一笔款。爸妈把弟弟的命看得比她金贵。弟弟死后,爸妈都很少再和她说话。妈妈因为伤心过度,又隔三差五遭到爸爸酒后打骂,渐渐郁成了一个傻子。直到盼到村里拆迁,家里才过了一段短暂的平静、安稳日子。可整日浑浑噩噩的爸爸在建筑工地上不慎摔成了一个瘸子,从此喝酒更多,打骂傻子妈的次数也更频繁。
陈雪对生活和未来有过很多渴望和设想。她在镇上的中学混到初中毕业,进了一家造假酒的小酒厂洗了一年回收的酒瓶子,又先后在工业园的各处工厂做操作工。搬迁曾一度给了她希望,但他们一家更像是农村土生土长的庄稼被连根拔起,又被随手扔进了北山花园的水泥钢筋里,等着他们的只有日渐消瘦、枯萎的宿命。一个傻子妈,一个瘸子爸,她一个人,该怎么办,能怎么办?她束手无策。已发生的事,无法阻止。注定走向的命运,无力反抗。
有时候,她忍不住想,老天不公,对她竟如此残忍。很小的时候,她就整日想着逃离那个被打骂声和哭闹声,被畸形和暴力,被灰尘和阴暗淹没了的家。后来,她和来木桥镇务工的外乡人王大伟结了婚,搬进了自己户头换来的拆迁安置房里,总算过上了一段正常人的日子。可如今,这样的日子又因为错误的婚姻和自己不能生育而毁于一旦。面对这些,她觉得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只能一次又一次接受现实。
透过薄薄的窗帘布,陈雪望着楼下冷冷的冬夜里那一角守灵的通明灯火,模糊,涣散,恍恍惚惚滑进了梦靥。梦里,弟弟在农村老家的水塘里,一遍又一遍天真嬉笑地呼唤着——“妈……姐姐……”
雪越下越紧,漫天倾洒,势如千钧,却又悄无声息。
王大伟坐在围拢着的一桌同事里,偶尔附和众人几句,更多时间都在埋头喝闷酒。今晚的酒局是班长组的。班长升了官,年底调岗,这是同班同事最后的巴结机会。
与木桥镇工业园众多工厂的一蹶不振不同,王大伟所在的玻璃厂势头正盛,如火如荼,仅在木桥镇的厂房就从一期修建到了四期,五期、六期工程也已在施工中,木桥镇多少男性青壮劳动力挤破脑袋想进玻璃厂,以期在失业高发的年头求个稳定工作,落个稳定收入。
新员工不断涌入,老员工自然人人渴望谋求更高的职位和工资。没有人脉又不懂打点关系的王大伟,平时很少在同事聚会上露面,但这次是傻子都能看懂的局,他没有推脱的理由,也没有推脱的立场,只好赴约。
一杯一杯灌进口的烈酒在王大伟肚里翻卷,昔日的记忆沉渣泛起。肖婷总是第一个涌现在王大伟脑海里的人。那时的他们有过一段美好的感情,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两个江北人,离乡背井,在这个称江北人为“江北佬”的木桥镇打工,拼生活,拼未来。他们曾经抱定信念,要在木桥镇立足扎根,买房买车,让势利眼的本地人对他们刮目相看。说起来,他们的目标只是一道关于收入支出的算术题,要让算术题的等号成立,处在等号左边的他们要花的时间,要挣的收入,不难计算。可是,一年,两年,三年,他们不仅无法使等号成立,反而被越比越小。共同的目标曾是他们情感的基础和生活的动力,而一旦目标实现无望,他们的情感和生活即刻被反噬。
好在他王大伟走运,娶了个本地老婆,户口房子等问题立时解决。
老婆陈雪蛮横无理地闯进王大伟的脑海里,关于肖婷的念头顷刻消散。一桌的同事多少知道王大伟夫妻不睦,也很快察觉到他今晚的异常,纷纷举杯来挑他肚子里的晦气。但王大伟只顾喝酒,不肯轻易吐露半句家事和心里的烦闷。酒喝得太急,饭菜没吃几口,王大伟很快头脑晕胀起来。
昨晚发生的事已经让王大伟这一天班上得心神不宁。他恨自己不能心安理得,不能坚持冷漠,一直狠心下去。好几次,他都想找陈雪说点什么,但每次点开微信对话框,看到她修得极度失真的头像照片,他又像眼里进了沙子,心头涌出一股隐隐的嫌恶。最后,一整个上午,他只说了一句:“电饭锅里有粥。”字里行间没有情绪,寡淡如粥,但他希望老婆陈雪能从他煮粥的行为和告知她锅里有粥的言语中,体悟到他的用意。可陈雪并没有回复。
中午吃饭的间隙,王大伟又忍不住发去一条微信:“卖房的事,要不要再和你爸妈商量商量?”可陈雪依旧没有回复。
下午的工作开始前,王大伟试图给陈雪打电话。第一通,无人接听。第二通,电话刚响,就被挂断。没等他第三通再拨,微信传来了陈雪的消息提示。
“烦不烦。卖房关你什么事。再骚扰拉黑。”
陈雪的态度是王大伟期望自己能拥有的那种冷漠和决绝。当下,腹中一股胀气瞬间袭到心口,王大伟把微信切换到语音,对着手机说道:“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还能不能好好过了……”王大伟自己也没料到后半句会脱口而出,也许是陈雪昨晚重复念叨的“离婚”已经潜进了王大伟的意识里,成了他的隐忧。
陈雪的回应是一条文字消息,针锋相对:“不能。你爱跟谁过跟谁过。”
酒过三巡,王大伟的一班同事又依惯例,找了个棋牌室,钻进了暖和的包厢里炸金花。王大伟从来没参加过后半场活动,但今天却跟了大部队一道。同事放肆地揶揄他:“王大伟,还不回家!不怕你老婆家法伺候?”王大伟酒劲上头,倒在包厢的一张椅子里,咧着嘴挥挥手。同事舍了他,任他自顾坐着。
王大伟晕晕乎乎,又拨了一次陈雪的电话。依旧是无人接听。王大伟借着酒劲,冲电话骂了一句“傻Bi”。想到自己身在棋牌室包厢,王大伟赶忙定定神,抬头准备迎接同事的疑问。可面前的赌局热火朝天,并没有人留意他。
王大伟的精神松弛下来,又陷进自己的思绪里。他抑制不住地感到陈雪可恶,觉得自己可怜,每次吵架都要他上赶着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今天早前下班时,王大伟是拎着一袋陈雪爱吃的卤鸭进门的。可屋里冷冷清清,老婆陈雪不在家。王大伟在屋里转了一圈。厨房里,早上煮好的那锅粥颗粒未少,只是插销被拔了,锅里的粥已没有丝毫热气。他拨通了陈雪的电话,本想告诉她,他晚点要和同一个班的同事聚餐,班长组的局,他不好推辞。但陈雪的电话无人接听。他习惯地发了一条告知陈雪今晚去处的微信。
放下电话,时候尚早,王大伟想去岳父岳母家碰碰运气,兴许陈雪去了那里。他把打包回来的卤鸭拎在了手里。也许是天气原因,今天的北山花园往来穿梭的人比平时少了许多,但偶尔几个说话的大嗓门倒是没变。被垦成菜地的绿化坛里,几个侍弄蔬菜的本地大妈穿得花花绿绿,吊着嗓子和路人闲扯,抱怨天气,抱怨偷菜贼。王大伟想起江北老家种地务农的父母,再听这帮住着小区、种着小菜的本地大妈的抱怨,怎么听都是一种体面和惬意的炫耀。
路过她们,王大伟扫视一遍附近的垃圾桶,没发现岳母。几只流浪狗在一个垃圾桶边夹着尾巴嗅着,徘徊着。见王大伟走近,它们退了几步,紧紧盯着他,待他走过,又继续警惕地嗅着,徘徊着。
刚靠近岳父岳母家所在楼栋的侧墙时,王大伟就听到了熟悉的叫骂声,夹杂着哐哐的砸门声。是瘸子岳父没错。他又在打骂傻子岳母了。王大伟杵在墙根里,脑子很乱,他的第一反应是拿起手机拨老婆陈雪的电话,可却恰巧收到陈雪一条迟到的回信:“你去哪不用跟我汇报了,以后跟我没关系了。”
王大伟继续拨陈雪的电话,铃声刚响,电话就被当场挂断。再拨,还是被挂断。王大伟一时气得冲手机骂了句“操”。他把拎在手里的那袋卤鸭掼在地上,转身就往出小区的方向走。彼时天上的彤云正将木桥镇所剩不多的光亮一点一点收回去,天渐渐灰下来。瘸子岳父的叫骂声越来越小,直到游丝般在王大伟耳边彻底绷断。
王大伟在棋牌室包厢的椅子里恍惚时,一个在赌桌上一输再输、捶首顿足的同事,猛然回头看到他托着下巴醉醺醺迷瞪瞪的样子,起身一脚踹在他的椅脚上,埋怨他坏了他的牌运。原来,在木桥镇本地人的赌桌上,“托下巴”意味着“脱底”,一脱到底,自然没了赢钱的运数。王大伟叽里咕噜想解释,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牌桌上的一圈同事纷纷来劝,可劝到最后,竟转而一致劝他赶紧回家哄老婆睡觉,别在这个屋里耗着。王大伟觉得,那些言语和表情透着对他的排斥和奚落。他只好又咧咧嘴挥挥手,表示自己醒一会酒就走。输惨的那位同事在王大伟自觉把椅子挪到窗台下才舍了他,继续投入牌桌的战斗。
窗外的雪纷纷乱乱。透过肮脏的积满一层细灰的棋牌室窗户,雪花呈模模糊糊的暗黄色,在阒黑的天幕里划过。木桥镇的这场雪憋了两天,终于落了个痛快,落了个尽兴。王大伟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在木桥镇的这些年,他从未见过如此大雪。上次见,可能还是在江北老家。
好似受到窗外簌簌落得痛快的大雪感染,王大伟的精神陡然一振。他心头一横,掏出手机,拍了一张同事们围成一圈,抽烟、炸金花的照片发给陈雪:“看到没,老子也能过得潇洒!”
王大伟说不清楚自己的一时动机,也许他是要在离婚这件事上破罐子破摔,也许他是酒壮怂人胆,要换个方法刺激陈雪。这已经不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闹离婚了。最近的很多次吵架,他们几乎都以离婚的赌咒收场。但事后谁也没有实际行动,几天后又像是两个熟悉的陌生人,过起冷冰冰的寻常日子。但这次,王大伟觉察到陈雪冷淡的态度似与以往不同,而他的狠话多少残留了几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寄托。
无论如何,话已出口,事情会如何发展,造成什么结果,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出乎意料,这次陈雪回复得很快。王大伟的手机屏幕还没暗下去,陈雪的一句呛就打到他脸上:“呵呵,最好是这样!”紧接着,王大伟也收到了一张陈雪随手拍的照片。照片里出现的轿车前挡风玻璃和积着一层雪的马路表明她正坐在一辆轿车的副驾驶座上。但引人置气和质疑的是,陈雪并没有后续的文字说明。
王大伟受不了不明不白的刺激,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用力戳出一行字:“你他妈在哪,跟谁在一块?”
没有回复。
在激怒王大伟这件事上,陈雪总是深谙其道。打蛇打七寸,王大伟的七寸,被陈雪拿捏得死死的。王大伟坐不住了。“陈雪,老子告诉你,你别欺人太甚!”
仍然没有回复。
王大伟再没心思看雪,他出了包厢门,在棋牌室门口来回踱步。急切间,他只得去拨陈雪的电话。无人接听。王大伟不罢休,再拨,正在通话中。第三次拨,空号……王大伟知道,他的号码已经被陈雪拉黑。王大伟肚子里的脏话一股脑往外冲,拥拥挤挤全都堵在了嗓子眼,隔了好半天,才从齿缝间一个接一个蹦出来:“操!日妈……”
“别烦我!你不是潇洒嘛!你潇洒你的,我潇洒我的!”拉黑了他号码的陈雪竟发来一条微信文字消息,又紧跟了一张临街店铺的照片,照片最上方有“足浴店”三个闪亮的大字,但店招标识没有被镜头收入。王大伟觉得眼熟,但一时并不确定是不是工人街的“御足宫”足浴店。
“告诉你,王大伟,这个婚我离定了。就凭昨晚,我就能告你婚内强奸!恐怕你连婚内强奸都不懂吧。你就等着吧。”又是陈雪的一条微信。
王大伟没想到,他的一张照片竟换来老婆陈雪接二连三更猛烈的反击,不仅她的“潇洒”把他比了下去,不仅她在离婚这件事上吃了秤砣铁了心,甚至,她还列出了他的一桩罪名。
婚内强奸?一如陈雪的蔑视,他确实不懂。一口怒气堵在他的心口,咽不下吐不出。
王大伟没有再回棋牌室。他憋着一腔愤懑和怒火,涨红着脸,独自回了家。一路扑面的雪花密得让人窒息,凛冽的寒气往脖子里、袖口里钻,但王大伟并没有冷的感觉。
进门没有开灯,王大伟坐倒在四面漆黑的家里,盯着手机屏幕,盯着老婆陈雪发来的照片,双击放大,来来回回打量。就在这时,陈雪发来的新消息突然变换了语气和腔调:“哟!你猜我看到谁了?”陈雪字里行间的幸灾乐祸,明显多过疑问。王大伟没有回应,木木地盯着手机屏幕。他知道,陈雪会给他答案。
答案是两张照片。
一个女人坐在小凳上,埋着头,长发被头绳绑着,散下来一绺,贴在侧脸上。她的双手正捏着搭在她膝上的一双男人的胖腿。第二张照片里的男人很胖,睡在沙发床上,满是横肉的半边脸歪向手机镜头,另半边脸被照片的边界削掉。女人正面对镜头,替男人按摩手臂。
两张照片拍摄的时机明显隔了一段时间。陈雪一定是按捺了好一阵,又处心积虑了好一阵才发来的。她竟和一个胖子去了肖婷所在的足浴店。
“这不是你手机里偷偷保存的初恋女友,你那个江北佬老乡,肖婷嘛。”
“肖婷,这回可真消停了……混到洗脚店帮人捏脚了,被人揩油都不敢吱声……”
“怎么不作声了?你不是潇洒吗,来找你初恋潇洒啊,来捏脚啊!她以前帮你捏过脚吗?”
王大伟坐在黑暗里,仅有的一束手机屏幕亮光射向他木然的脸。陈雪的嘲笑和讥讽,像一根根银针,闪着寒光,从手机屏幕射向他。他仿佛看到了她的嘴脸,听到了她的讥笑。但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没有表情,甚至停住了呼吸。
因为一段时间没有操作,王大伟的手机屏幕暗了下去。屏幕里射出的那束亮光和无数的银针也随即消失。冷冰冰的屋里陷入一片黑暗,王大伟似乎也在这黑暗里消失了。好一阵,王大伟才从黑暗中醒过来。他给肖婷发微信,打电话。肖婷确认了他的猜测。他挂了电话,重新陷入黑暗。
“对了,想捏脚你也不知道她在哪吧。”
“哈哈哈哈哈,自己找去吧!”
陈雪的又两条消息重新点亮了王大伟的手机屏幕,在黑暗里把王大伟的一张人脸照出轮廓。王大伟没等那亮光再暗灭,起身将手机掼在地上,把屋里那束唯一的亮光摔得粉碎,余留尖锐锋利的碎响回荡。
一切重归黑暗。王大伟熟悉地冲进厨房,摸到了洗碗池边那把水果刀。他握住刀柄,将刀倒插进衣袖,冲出门,冲出北山花园,冲进了飘着茫茫白雪的黑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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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夏冰 编辑 | 卡罗琳
原文链接:《一场没有“阴谋”的凶杀 | 大雪坠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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