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天空折起来的不是风(组诗)
◎鹰
天空显得方了,而鹰,还在
那么圆地盘旋
一圈、又一圈,目光犀利,大翅时而竖立
时而横扫,而铁爪下伸
也许,一个俯冲
就会扯直那个歪曲河流的巨大急弯
或者,毫不犹豫地
提走那座
在江边困惑了很久的山峦
◎我的诗歌里养着一只蝉
我的诗歌里养着一只蝉
宽额头,鼓眼睛
黑褐的身子里装满了金黄的怒气
装满了对冰雪的仇恨
我用李白狂啸的诗句喂它
用杜甫艰难的叹息喂它,用李清照
哀婉而清澈的露水喂它
我甚至还用帕斯捷尔纳克的红酒喂它
用阿赫玛托娃的接骨木花喂它……
我只等它那
让夏天响亮起来的鸣叫
提前将我
一生的寒冷灭掉
◎坟墓上的草
我会在往事中怀念自己,我会
在墓碑上纪念自己。亲兄弟一样的草啊
你们为什么
还在摇曳我青春时的露水
你们约住风
绕着我轻声交谈,让那一树玲珑的樱桃
反复出现。你们把星辰,记成
我的歌词了,随时
细哼几响。亲兄弟一样的草啊
你们绿得并不忧伤
只一波一波地起伏,恰似回忆的细浪
鸟不叫,黑与白之间
隔了几个世纪。你们将爱涌来时
就像我18岁时见过的海水
亲兄弟一样的草啊,我已经成为旧人物
衣着和微笑都黄了。唯一
不变的是我保存在身上的银杏、香樟、紫檀木
以及它们的哑默和清香
◎一个始终走在前面的人
我看见一个人始终走在我的前面
衣着整齐,动作潇洒
但始终留下背影,不让我看清他的脸庞
有一个人在我的前面
始终走着
由快到慢,由直腰的文字,走成
佝偻的诗句,由青丝如染
走成白发苍苍
由欢乐无边,走成气喘吁吁。但他,始终
不杵拐杖,始终像一位
黄昏中的恋人
意气风发,精神抖擞
当我99岁时,这个始终走在我
前面的人,突然
回转身来,让我大吃一惊——天啦
这个人,原来
就是我自己
◎也许落日坏了
今天的落日好像有点问题,它不够圆
红和光芒也弱到了极点,病恹恹的,昏沉沉的,暮鸟们
见了也感到奇怪。今天的落日虽然在落
不像往日那样落,往日落得很镇静
很从容,即便坠到西山的边上,也容光焕发。今天的落日
不像喝醒了酒,喝醒了酒时,它有
一团好看的惑,像火球,在昼与夜之间滚动
并发出与晚霞摩擦的咔咔声,让看见的人
惊奇得要命,痛惜得要命。今天的落日也不像陷入了沉思
或者受到什么打击,因为落日沉思时
会变重,会变严肃。落日受到打击时,也不会心烦意乱
黯淡失色。我想,也许落日坏了,就像
机器坏了,苹果坏了,雷声或闪电坏了,但我坚信
落日坏了时决不会像鸡蛋一样散黄
◎过拆迁楼
在解放碑旁,在会仙楼酒店的后面
在江家巷的右边,那幢
陈旧的大厦被拆掉了,同时
拆掉的,还有我曾经
盘旋而上的楼梯,为她攀登的喘息
还有我像敲棋子一样
清脆的敲门声,我送进客厅的红苹果
和白栀子。还有我们
拥抱的形状,我们吵架时
惊起的鸽群……而今
这幢大厦不见了,许多往事不翼而飞
那些高处的爱,高处的人
甚至高处的脏,都让我惋惜,都让我
感叹不已。尤其是
13层里的卧室,已经成为天空
也就是说,我同她
睡觉,做爱和梦幻的地方,见不着床
见不着镜子,只有望在空着
痛在空着。只有
挖掘机还在轰隆隆地挖着,推着
只有泪水在眼眶
噙着,转着。我忘记了手里提着什么
我不敢向上仰望
我知道,头顶只有几朵默默浮动的白云
◎芝麻地
站在芝麻地边,我感到阳光很重
无数的油,开始
在芝麻籽中汹涌,像爱,像甜,像梦
它们小小的身体,快要
被欢乐挤爆。它们关不住的笑声
依然如同开花时分
一节一节地高。我没有在芝麻籽中住过
不了解那种妊娠,那种
缓慢的成长和急速的胀痛。我没有
亲吻过芝麻籽,不知道
它们的苦,它们的涩,它们的累,它们的窄
抑或宽。也许,我点点滴滴的从前
已经被它们汇聚起来
也许,我小粒小粒的哀伤,被它们转换成了
亮晶晶的向往。也许
我思想的虫声,文字的月光,爱情的露水
即将随同它们,走向榨油机
就像我此时,站在
芝麻地边,浑身的油都在喜悦地摇晃
◎记忆
你是我从前的四月,你是我紫色的桑葚。我们
曾经一同穿过晨露,在田野上飞奔。一对鸟叫着
我们在歌声中对称。一匹岭横着,白雾还是
翻了过去。我们挺立在桑树林边,看风吹了过来
风很有力量,风也很温情,它不想用100年
把人吹薄,它只想用3秒钟,把我们吹得心花怒放
我们笑着,追着,去摘桑葚。当你的小手,伸向
桑枝时,又缩了回来——那儿有一个鸟巢
几只雏雀摇晃着小脑袋惊叫,它们的眼睛
还像我们的爱情,紧紧闭着。你示意我快快离开
你牵着我,蛇一样溜走。这个记忆,我们
记了整整50年。那个鸟巢,也被我们牢牢地
巩固在家庭里。如今,你仍是我从前的4月,从前的
紫色的桑葚。我们因怀念而亲密,因桑叶的青青
在夕阳中路过,忘却了悄悄到来的白发
◎整架紫藤
整架紫藤,紫得这个下午不完全属于伞形
包括它身边的红芍药
白丁香,和我身上的蓝格子衬衣。虬结的藤
穿插的阳光,大挂大挂的花串
像一些悬垂得很好的紫色小故事,或者紫色小诗句
风吹过,我突然感到红的来临
蓝的渗入,骨头和肉里
有一种紫在慢慢调合、浸润,且悄悄扩散
这种时候,我才知道
把天空折起来的不是风,把紫藤吹紫的不是梦
白云很白,鸟从天而降,紫藤毫不惊诧
只在微风中轻轻地摇荡。这种时候
我把红和蓝团结起来
成为紫藤的花,成为自己的紫。从此,我不惊呼
红太猛烈,蓝太深沉。从此
我了解到红的一半和蓝的一半相加,就成为紫色
就成为自己最好的态度
不多一会儿,整架紫藤,紫得无声
几只僧人一样的蜜蜂
携着几钵紫色的花光,返回,念经去了……
◎淡紫淡紫的樱花
淡紫淡紫的樱花,让我的目光
难以放下。我有过
大红大紫的悲愤,有过深紫入骨的哀伤
而我最喜爱的还是
淡紫淡紫的樱花。它像我
诗歌的色调
它像我妹妹的衣裙,它更像我抽屉里
锁着的清香灵魂。我不想
它的红太多,那样
我会浓烈得燃烧。我不想它的蓝太重
那样,我会忆及垮塌的晴空
以及淹溺过我的海水
望着淡紫淡紫的樱花,我也开始变得淡紫淡紫
凝视淡紫淡紫的樱花,我感到
这样的樱花真美
花瓣上,全是我的亲人
华万里,重庆人,中国作协会员,诗歌曾获四川省一、二届文学奖,重庆文学奖,首届何其芳诗歌奖,2013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中国当代诗歌奖(2019一2020)终生成就奖等,出版诗集《轻轻惊叫》《别碰我的狂澜》《石榴马》《花雀》等多部。参加《诗刊》首届“青春回眸”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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